第二篇报道印刷出来的当天,程亮回了趟报社。
和想象中的一样,老袁并没有答应他调回主城的申请,而是要他安心留下来,把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
似乎看出他神情恍惚,老袁还主动提起池雨不在办公室的原因——
“哎呀,景林区一家施工企业因为欠薪,被几十名农民工围堵大门十几小时,我把小池派去采访了。”
见程亮无动于衷,老袁只有自嘲似的笑了笑,“可危险了,听说现场都见了血的。不心疼?”
“有你心疼就够了,不是吗?”程亮冷冷抬眼,径直与老袁对视。
“朽木!朽木!”老袁在语言交锋中败下阵来,匆匆落荒而逃。
程亮却迟迟没动。老袁说的那些话,把程亮拉回既近又远的一年前,记忆被永远凝固成琥珀的那一刻:池雨哭着说要等他,他则偏过头,狠着心说不用了。
旷荡的办公室,他和她的办公桌隔了个过道。她加班时随意挽起的发髻,思考时紧紧抿起的嘴唇,辛苦跟踪的新闻被刊登在报纸时的雀跃,所有和她有关的过往如新雨般颗颗砸落,凝成更顽固的影像,他在原处站定,仿佛连身体也被回忆也凝固了。
还好池雨没在,不然程亮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她。他们之间,好像白马镇主干道上那个挖出来的大坑,有些亏欠是永远也填不回来了。
可真是奇怪啊,老袁明明把池雨不在的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可他离开的时候,为什么还是会不自觉地驻足,好像在期待什么擦肩而过的奇迹一样。
大门就在几步之外,程亮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身旁那个摆着葡萄味软糖的工位,心脏也跟着不受控地为之一颤。池雨没在,黑着的电脑屏幕像是在嘲笑他,试图用时间打败回忆,是多么的愚蠢无力。
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报社都搬过两次办公地点,他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工位。恐怕那些刀刻斧凿般的细节,早已成为回忆里粗粝平淡的注脚,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而他和她,却早已陌路。
他想对她道歉,可惜开不了口,也觉得晚了,一切可能早已无济于事。她那么漂亮,他从身边退了下来,身边早就围上了其他男人。他当时把话说得那么伤人,又怎么能奢求她还在原地等他?他停在池雨桌前半天,最后捡了根长发带走。
长途汽车在市内被堵了一段后,终于开上了高速。穿过隧道时,车外的灯一格格照进来,视线忽暗忽明。车内其他乘客都在闭目沉睡,毕竟几个小时的路程。程亮却一点也睡不着,将手探到兜里,紧攥住那根从池雨工位上偷来的秀发,如同将她紧握在掌心。
下了长途汽车,天边夕阳早已无力支撑,将最后一丝淡而苍黄的余辉投在这座刚刚从白天的施工中安静下来的小镇。
放眼望去,整个镇子到处在施工。直径一米半长的管子沿着一人多高的深坑远远铺陈开去,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城黔路是镇上最宽阔的马路,硬生生被彩钢板围挡遮去了大半边。机动车、电瓶车和行人,不得不被迫挤在宽度不到3米的马路上,见缝插针地错身前进。
刚来的那个月,这条马路就似乎因为铺设光缆被封闭过,没想到,接下来的大半年,竟又开始修建起了立交桥。时间的流逝似乎丝毫都没有在这个制造噪音和尘土的工地上体现,半年过去了,透过围栏的缝隙,甚至还能看到里面依旧是一方未见雏形的深坑。
前面就是李姐开的蔬菜摊。空空如也的货架上,只剩两把叶子都打了蔫的空心菜。
程亮挑了挑眉,就拿它当晚饭吧。
一把炝炒,一把凉拌,两个菜齐活了。
“小程,你这是什么意思?”从音量就听得出那声音主人的气急败坏。
程亮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循声回望,手里拎着的两袋蔬菜因为惯性,在身侧小幅度地晃悠了几下。
随着渐浓的暮色,饭后闲游的居民越来越多。他们显然是听到了刚才那声疾呼,一个个假意摇着蒲扇赶走汗意,然后徘徊在不远处的街角,等着一出好戏的上演。
可惜庞友德年轻时因为严重的车祸,落下了一瘸一拐的毛病,花了好长一会儿,才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程亮的视线里。
“怎么,庞叔叔还没吃饭?”程亮认出了脸上汗涔涔的男人,明知他的来意,却故意往旁的方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