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程亮一个后仰,瘫倒在床上。
这通电话过后,事件的真相将会是一个越来越近的句号。
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距离追寻到白马镇的真相,他只差一篇新闻稿的时间了。
但他犹豫了。
程亮想起刚刚李祥生那盖过了早餐店嘈杂的洪亮嗓音,“记者同志,你问这些我实在没法回答你,因为那8个坟墓到底是谁的,我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拿了个不知道什么协议过来让我签的。”
李祥生的话给继续追查加了一枚举足轻重的砝码,程亮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好像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一般,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他们指的是谁?”
“报道会把我的真名写上去吗?”像是怕人听到,李祥生凑近了话筒,特意压低了声音。
程亮听后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只要没征求你的同意,我就会给你取个化名,你妈都看不出来的那种。”
电话那端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盖住了李祥生的声音,“……五万。”
程亮没听清,急急问道,“五万什么?”
李祥生有些怒不可遏,“当然是人民币!这可是要命的新闻,我提着脑袋给你提供信息,不值这个价吗?”
“可……”程亮犹豫了。
“我马上发给你我的账号。今天下午3点之前要是没收到钱,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相信我,这消息比我开的价更值钱。”
还不等程亮反应,电话里的忙音就已经开始急切催促他回神了。
听觉退居二线,视觉又重新占领主导地位了。除了那道窗帘缝隙,屋内简直昏暗无比。不过头顶正上方灯罩里有太多虫子尸体,他可不想打开。索性用脚趾勾住窗帘,拉开半幅。不巧的是,用的正是那只伤腿。程亮痛得龇牙咧嘴的同时,视线透过窗子,正好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层压得好低,好像就快穿破屋顶。
程亮平躺了好一会,才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烟盒,并从中掏出一支。
几秒之后,白色的烟雾就包裹住了灰色的云翳。他挑了挑眉,这很符合C市冬天的气质,同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闷闷的汽笛声由远及近,也许一艘载着沙土的大驳船正缓缓驶过江面。
【去发光,而不是等着被照亮】。
程亮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几年前被老袁要求上了一堂普法课,学生是全国各大报社的新锐记者,总共一百来人,坐满了五星酒店的会议厅。由于时间太久远,老师的姓名他已经忘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还有他在黑板上写下的那几个大字。
课堂上,老师援引了很多例子,从社会现象上升到道德层面,试图说明法律只是统治阶级和国家意志的体现,有时并不能还世人以期待中的绝对公平。
“就像法律学家博登海默在《法理学》这本书中所述,法律是一个带有很多大厅、房间、凹角、拐角的大厦,在同一时间想用一盏探照灯来照亮每个房间、凹角和拐角是极为困难的。”
时隔多年,他居然还记得那老人讲完这段话后缓缓抬头,眼睛从眼镜上方环视全场,那坚毅如燧石,锐利而明亮的眼神。
“法律的确不是万能的,这就需要你们了,大记者们。用你们的语言和手中的笔,来给那些凹角、拐角打光,让世间污垢统统无所遁形。其中一定会有无数的被动、牺牲,虽然消灭犯罪可能是个理想,甚至可以说是个幻想,可谁说它不能实现呢?”
台下发出阵阵笑声,而程亮不在其中。
他左右扫视,身边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女还在孜孜不倦地低头刷网页。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嘴角勾勒出的弧度是鄙夷的笑意。
其实,他当时也不信世上能有这种为了追求正义而付出一切的热血斗士。但实际上,在面对过往新闻事件中受害者诉说悲惨经历时,他都尽量让自己的内心保持封闭。因为新闻必须是客观的,一旦掺杂了记者的个人感情,表达的观点将不再具有客观的价值。他不想做那种用耐心和同情的态度来诱骗受害者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的骗子。而那些经他笔下不加修饰的受害者眼泪,朴素而直白,有利于直击事件的核心。
——之前他的全国十大新锐记者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无数个过去的片段构建了他的人生,成就了现在这个他。池雨说得对,他永远不会变,哪怕只是为了追一个结果,去求一下老袁,好像并不是很难的选择。
程亮直起身来,将烟灰轻轻弹落。
那烟灰穿透时间,落在旅店地面的瓷砖上,落在高中翘课抽烟树林的泥地里,落在午夜杂志社会议室的地板上,也落在池雨亲手挑选的透明玻璃杯里。
这么多年了,他确信自己的初衷始终没变。他把自己削尖了,磨利了,不就是为了刺穿假象,还世界以公平清白吗?
有些饿了,他掏出临走前从桌上拿走的葡萄软糖扔进嘴里,只消两下聚焦,他就又轻而易举地想起了池雨。他将她伤害至此,早已没了回头路,事到如今,不继续一条道走下去,又怎么为他心碎的池雨?
手机震了一下,是短信。程亮顺手拿起来,屏幕投射的光,映在他乌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