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长老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歪到一边的脑袋上有五个狰狞的血洞。
他死了。
沈明澈神色淡漠地撕下木长老的衣摆擦拭手上混杂着灰白脑//浆的鲜血,还没等收拾干净,给自己整理好遗容遗表,内府中便是一阵剧痛传来,他踉跄一下直接跪在地上。
裂纹遍布的乘璜骨终于支撑不住,在强大的灵力压迫下碎成齑粉,与之同时彻底分崩离析的还有他的内府。
沈明澈被旧伤折磨了多年,自认为已经非常习惯,可此时此刻却觉得之前遭的那些罪不及现在的十之一二。
眼前红、黑、白三色如川剧脸谱似的来回交替,先是内府,然后是经脉,最终是灵骨,浩瀚强横的灵力如同一个失控的磨盘,将一切尽数碾碎,沈明澈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粉身碎骨。
碎吧,碎吧,碎的了灵骨碎不了风骨。沈明澈瘫软在地,连挣扎和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识海中仅剩的一点清明却还在不着调地胡思乱想。
这个结局似乎也不错,与其让舒怀玉亲眼目睹自己的死状,不如他找个没人的地儿随便死一死去。
沈明澈经脉寸断、灵骨尽碎的那一刻,锁骨下方那颗红痣化为一滴血珠渗进了他的肌肤,那胡闹似的血誓随着他行将命陨而解开,最后一桩心事就此了结。
不知是否是幻觉,沈明澈忽然感觉一股寒凉之意在体内流淌而过,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守卫,牢牢地护住心脉。
他并不知晓那次舒怀玉为他压制失控的灵力时,将自己的本源灵力注入了他的体内,悄悄藏进了当初用于威胁他的那道剑气里。不然,舒怀玉后来也不至于那般疲惫。
世上很多事情,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死寂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脆响,沈明澈已经没有转头的力气,但知晓那破碎之声来自照君。那柄玉骨折扇自他灵骨中诞生,如今灵骨不存,照君也该消失了。
沈明澈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照君,相伴他一路走来,寄托着少时的情思与经年的妄念。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在南境的小城中,沈明澈做梦都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舒怀玉,彼时他风尘满面,病骨支离,而她依旧质禀玄精,持之无失,和初见时别无二致。
沈明澈自认为他这辈子可谓是波澜壮阔,映桃先生的戏文里都不敢写这么刺激,虽有遗憾,但最后一程有故人相伴,也算是圆满。
当年离开归墟时,沈明澈希望等所有事情了结之后能够回家,届时师父或许收了新徒,大混账就可以带着小混账们一起上房揭瓦,继续把师父气得生无可恋,大不了一起滚去抄书,还能威逼利诱师弟帮自己抄上几遍。
后来遭逢诸多变故,他所求的也越来越少,从天下太平到一人平安。沈明澈曾奢望有一日能向舒怀玉和盘托出,解开所有误会,如此一来,若有朝一日,她能够重回归墟,便能将他的骨灰埋在后山参天的桂树下,浇一壶陈酿,撒遍地金黄。
他喜欢桂花酒,因为记忆中的丹桂永远四季飘香,就像药汤里加了蜜糖,润物无声地中和了少年时代的心伤。
只是一琢磨,一犹豫,便来不及了。
而现在,在与归墟隔山隔海的秘境之中,他神魂即将熬尽,眼前与耳畔渐次沉寂,疑是走马灯在眼前晃过,他仿佛看见舒怀玉坐在不远处,一下一下擦着赤霄剑,而后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他一眼。
一眼万年,万年一念。
沈明澈涣散的眼神中浸满了笑意——他是个蠢人,死到临头才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
所思未远,若未平生。
这时,地面再度晃动了一下,一个流光溢彩的圆石从沈明澈衣襟中掉出,如果舒怀玉在这就会发现,那正是沈明澈上次灵力失控时,在挣扎中滚落的石头。
那物件似乎与什么产生了感应,在黑暗中如夜明珠般发出柔和的光芒,周遭打斗留下的废墟之中零星矗立着几根残存的扁方形石柱,被圆石的光芒一照,竟显现出密密麻麻的梵文。
这片地下石林,实则是一处碑林。
沈明澈并不知晓周遭发生的变化,他意识已然浑噩不清,朦胧间感觉自己似乎在下坠,地面以他为中心向下凹陷,宛如巨兽张口将其吞没,他似是坠落了很久,又好像只经过了一瞬,他自己都有些糊涂——
下阴曹地府难道是这个下法?
终于,他后背触碰到了坚实的地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躺在身侧。沈明澈眼神已聚不了焦,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副骨架的轮廓,上面流转过淡淡的光华,晶莹剔透的圆石滚到那副骸骨旁边,与之缓慢融为一体。
这副无人认领的骨头架子,竟是一具灵骨。
沈明澈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并不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圆石融入之后,那具灵骨倏地光芒大现,而后凭空飘起覆盖到他身上,隐隐要进入他的身躯。
这算什么,白骨精夺舍?他又不是三藏法师,吃了又没法长生不老。
沈明澈没有力气抵抗,只得胡思乱想,希望过会儿鬼吏来钩他魂的时候能顺道收了这妖孽,别让他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多少留点体面。
终于,他实在是疲了,倦了,彻底失去意识前,识海中忽然闪过他当年离开师门时的画面。
他这一生是否后悔当初?答案是否定的。
正如那日道别时他对宁晏清所说的话——师父,你知道我的道心是什么吗?
只四字——问心无愧。
若说他的道心因何而起,大概是从目睹了西境与南境之交的那场天灾人祸开始吧。
那年,沈明澈还只有凝神的修为,也是从那时起,他隐约察觉,师父似乎有事情在隐瞒。宁晏清偶尔会短暂地离开归墟,返回时总是异常疲惫,面容上甚至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沈明澈修为渐渐高了之后发现,那是生机的消逝。
而后有一次,他跟踪了师父。
那年,南境与西境之交突降大旱,西南十万大山山火骤起,熊熊大火将苍翠欲滴的山林连带着附近好几个村落尽数华为人间地狱。按地界划分,西南十万大山属于三不管,不是任何一家玄门的属地。
那场大火虽来得蹊跷,但明面上并未看出有修士蓄意作乱,既无修士参与,管他烧了哪家,都还是凡夫的事,大门派的人高坐莲台惯了,对于这些“凡俗琐事”能避则避,生怕染上因果妨碍修行。
但宁晏清不在乎这些,若是人人为了求内心清净、尘缘不沾,个个都当甩手掌柜,跑到灵山里挖个洞府闭眼一坐,那这世上的飞升圣贤怕是多得要挤破天庭——
凡人供奉的庙宇、道观里有的是,笑眯眯的石头雕像往那一摆,反正都是两眼一闭、诸事随意,二者也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宁晏清出身人间帝王家,与凡尘之间的千丝万缕哪是他想斩断便能斩断的呢?
而待到沈明澈悄悄跟着宁晏清来到十万大山时,大火已连烧七日,绵延起伏的山岭尽数化为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沈明澈来之前偷偷溜进归墟的藏经阁顺了件隐蔽气息的法器,但宁晏清修为比他高出太多,尽管有法器掩护,他只敢远远地缀在后边。山中烈火灼灼、浓烟滚滚,若无灵力护体,恐怕不被烧死也得被呛死。
忽然间,宁晏清的气息消失了,沈明澈内心猛地一跳,以师父的修为,他倒是不担心对方发生什么危险,而是怕师父察觉自己跟踪,故意消失然后从背后给他来个“突然惊喜”。
沈明澈在原地屏息凝神了好一阵功夫,却始终不见宁晏清人影,他试探着往师父消失的方向御剑飞了一段路。忽然间,他似是感应到什么,猛然调头折返回来——火光与浓烟的掩映下好像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深渊上方像是被什么阵法遮掩住了,以修士的绝佳目力竟也看不真切下面的情况。
莫非师父掉沟里去了?
沈明澈充分发挥过剩的想象力,开始大逆不道地胡乱编排——师父几百岁的人了,老眼昏花,合理,很合理。
但编排归编排,他心中有种预感,宁晏清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很可能就是为了这深渊底下的东西。
初生牛犊不惧虎,要是真有什么对付不了的妖魔鬼怪,他就扑过去抱紧师父的大腿高喊救命,沈明澈心大天地宽,也没多想便朝那黑黢黢的裂缝纵身一跃。
穿过阵法的瞬间,沈明澈发觉自己坠入了团团黑气,与此同时识海中躁动不安——他沉寂已久的魔心被触动了。
沈明澈虽因魔入道,但在宁晏清的引导下却没有修魔,自从凝神之后,他心境愈加稳定,魔心很少出来作祟,而魔心现在的反应让沈明澈瞬间明白,那滚滚黑气并不是山火燃烧时产生的浓烟,而是厚重得凝成实质的魔气、怨气、煞气,粘稠绵密,相互交织,缭绕不散。
这样看来,深渊上方的阵法不仅是个阻隔窥视的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怕是为了掩盖这浓郁的黑气。
沈明澈眉头微蹙——莫非这山火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而师父来此处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他自认为可以压制得住躁动的魔心,便继续一路飞向深渊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