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岁月的尘埃从木板拼接的缝隙中抖落,轻灵地融进了门外的阳光里。门内景物舒怀玉曾在入定时见过,头顶星河浩渺,脚下的水墨画卷一眼看不到尽头。
舒怀玉上一次来到此地时并没有仔细端详这副长卷,而这次她意外地发现画卷上的人物在动、草木在生长,山风拂过林梢隐约传来“沙沙”细响——这副画是活的!而下一刻,那画卷似是感觉到舒怀玉的目光,竟将她的元神吸了进去。
舒怀玉入画的瞬间分身无数,她是名山大川中的一石,是苍苍林莽中的一株,是万里城郭的一片砖瓦,逆流而上的一条游鱼,是京城朱衣紫带的王孙,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是烈马飞扬的一根鬃毛,也是山林间老樵夫鬓角的一缕白发。
那一瞬间,她经历了无数个人生,看遍人事代谢,见证古往今来,甚至驰骋空间、跨越时间,穿梭于千年万年后遥远的未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而当她回过神来时,那粒从门板缝隙滑落的尘土还轻盈地飘在空中,万年一念,一念万年,大梦初醒,恍如隔世。
舒怀玉俯下身轻轻摩挲着古画上的线条,眼神前所未有地宁静,她忽然理解了当年临济仙君转世的那名居士对她所说的话——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
她顺着画卷继续向前走去,再度见到了大大小小的墨池,头顶那轮明月依旧在漆黑的池水中映出数个皎洁的倒影。她先前来这里时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以如今的境界却明白这一切看似随意的布置都饱含深意。
先人有言“千江有水千江月”,江不分大小,有水即有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道。天道为月,人心似水,心即是大道所在,人皆有心,众生无论凡修均可得道飞升,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迷失了,不能见得本心,因此成为了凡夫。
若一念证道,凡人与天道也并无区别,这便是飞升的真相。
大小墨池中间的石台上,桌案后的人停下了笔,抬头对舒怀玉柔和地笑了,“你来了啊。”
那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和舒怀玉眼底流转的颜色很像,她看了那人一会儿,缓缓开口道:“你是初代掌门,元初仙君……”
那人依旧慈爱地注视着她,像是鼓励对方接着说下去。
“也是……天道。”
元初仙君笑了,像是发自内心地高兴,祂轻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认了。
舒怀玉没有笑,也没有因为对方是天道而畏惧,她弯下腰伸手搅了搅池子里的墨汁,漆黑的液滴从指缝中流下,却没有在手上留下一点墨痕。她凝视着最后一滴墨汁重新汇入池中,像是对元初仙君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前偶尔也琢磨过,死是什么,修士追求的长生又是什么。”
化为墨池中的一滴墨,然后借天道之笔重新汇入人间——也就是那副玄妙的古画,这便是生与死的真谛。
她抬头望向元初仙君,说不上来是怎样一副表情,“千万年来,这天下的修士算是被蒙蔽了。”
“我并未欺骗世人。”元初仙君被后人打上“骗子”的名号也没有丝毫愠色,“与万物融为一体,因而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寿,为何不是‘长生’呢?”
舒怀玉沉声道:“这样的长生并非人人所愿。”
就像谢桓那样,因为与天地共感,所以了却贪痴嗔念、七情六欲,入“无我”之境,所见皆为虚妄,所念皆成云烟。
“是啊,所以有的人选择这一条路,有的人不选,这又不是强买强卖。”元初仙君并没有否认舒怀玉的话,“事在人为啊……怀玉,你其实比你的师祖还要有灵性。”
舒怀玉并不明白元初仙君为何突然提起她的道心,只听对方话锋一转,道:“上古神魔大战之末,礼崩乐坏,浮尸千里,血流成河,若我不干预,这世间必然走向崩溃。凡人不是常说‘白猫黑猫,抓到耗子便是好猫’,不论用了什么法子,那场天地浩劫算是了结了……”
“那能否劳烦您老人家现在下凡一趟把遗祸再了结一次?”舒怀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元初仙君疑似“邀功”和“脱罪”的话,她实在不理解,既然对方曾经能够将心魔封印,这会儿眼见着封印被破,外面生灵涂炭,怎么还不慌不忙地坐在池子边上写大字,总不能和丛筠一样也是个乐子人吧!
也不至于像沈明澈一样,即使天塌下来也要将风雅贯彻到底吧?
“刚说你灵,这会儿怎么又笨了。”一来二去聊熟以后,元初仙君言语间也不客气了,祂向舒怀玉招了招手,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