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两个老伙计虽为儿女婚事不甚愉快,终究不过是嘴仗互损,论交情哪家都比不过。今日一个只想杀一个报仇,一个死拦着不肯,听边如山之言容他说上一句,谁料苏溪年犹豫半晌,一开口竟是一句“孩儿也想知晓……”刚一说完,那江恒便大喝一声,扑将上来。苏无是又如何肯依?
群雄早窝火,见三人一斗,更当苏家父子联手欺辱于人,再也看不下去,齐围上来。有的是要住手,有的却越打越成真,有的还趁乱比试,便成如今局面。那苏无是看来既不肯让江恒杀季平沙,也不愿让苏溪年把她救走,真就是拦这个护那个,惹得江恒更怒。
他最擅近身,长拳短劲,强如千斤,焉是儿戏?苏无是手中无剑,一心三用,一手还颇为不便,若非前者曾受兄长重击,苏溪年又不敢伤父亲分毫,身边还有个侍女不时搅合,只怕早就被打出阵外。但也已处处受掣肘。苏溪年一边躲,一边拿护,“爹,您先放开平儿好不好?孩儿一定从头说来,这样下去你们都……”
“你住嘴!你磨蹭什么,快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别打了!平沙!”
季千里在刀剑拳脚间左顾右盼,看妹妹在人手里颠来倒去,稍有不慎便要被扎成刺猬,急得四处乱钻,“苏大夫,江老先生,苏老先生,你们怎么老是打架,快放开平沙!”
连唤数声却都没人理他。
“……孩儿说,孩儿会说,只这般说来,世伯更会恼怒……爹,您先放开她孩儿再说……孩儿……”
“当——”一声。
季千里浑身一滞,低眼一看,剑尖寒光湛湛,已只离腹半寸!却极巧地教一根竹竿子截住,方才那吵嘴花子朝他一瞪眼,“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季千里怔怔点点头,朝他道,“多谢。”
急忙退开。
那剑主人怒道,“冯叫花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兄弟,你青城也是名门正派,杀这么个小子也不怕污了名声?你那一手好剑,留着杀魔头不急!”
季千里隐约听见这声,但也顾不得了,心道,等他一回来我们就走……平沙,现在要先找平沙。
满满绕了一圈,想找个容易地方进去,然那口边却都不时抻出伤人利器,哪容他近身?
想个什么法子?
要是他在……
季千里站定住了,忽然心下一动,又看向江月茹。
“江老先生,边老先生,你们说错了,我想到一件……”
腿一动,脚上却忽地如坠千斤。
几乎同时脚腕一紧,他脱力倒地,肩头又是一痛。
“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不好。
西面……左边……他顺着扣肩的手往上,果真对上郑雍和凶恶目光,“是你……”
“是啊,是啊,你终于还是过来了!”
郑雍和紧紧捉住他,声音激动得颤抖,“……多亏了他们……你瞧他们说老夫满口假仁义,轮到他们,还不如老夫,是不是?”
他虽受伤,一身强功对着季千里却绰绰有余,一激动抓得他好生痛苦。可此人俨然知他有只坏手,只钳住他另一边肩膀,他根本连动弹也不能,左右一看,也不能再指望花子来救,顺着他道,“是你让他们打起来了?”
“不是我,他们自己要打……哈,苏老贼说老夫的允儿不如魔头,他的儿子又哪里比得上允儿!”郑雍和果真道,“要么是他杀了茹儿,要么是贱人杀了茹儿,他却拿人当猴耍,说什么不知!谁会这般愚蠢!”
“不是你杀的么?”季千里吃一惊。
“当然不是我!”郑雍和一瞬须发怒张,眼眶瞪起,“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会去害别人的女儿!”
季千里忍不住怒道,“平沙也是我爹娘的女儿!”
“……”郑雍和不知怎么一怔。
但见他暗自拧眉挣动,手上又一用劲,“别挣了!你既落到我手里,也不必再逃——我不是江恒,不要什么理,先将我儿眼睛还来!”
此人似乎也有许多的想不明白,然一朝得愿,更不想啰嗦生变,说时手便伸来。
季千里原想和他多说几句,陡见他要挖自己眼睛,一瞬恐惧至极,“……眼睛?不要!别挖我的眼睛!”
不知怎么他害怕极了,直觉宁愿肩膀被他折断也不能失去眼睛,挣扎十分剧烈。
那却如兔鼠妄逃鹰猫爪下罢了,郑雍和既看得快活,又一阵心伤愤怒,“你也知害怕?!当日魔头打瞎我儿眼睛,我儿又是何等害怕痛苦!”
“不,不……不要挖我的眼睛……”季千里偏头左右躲避,被他一手臂下力道猛地一沉,仿佛听见咔一声,“啊……小照……”
“轰然”数声,巨大空铁笼边,乌白两道人影斗得正酣。
来去间烈风吹动了远处大院的白灯笼,院内门窗原都封闭,此时门也被吹开,黯沉沉的屋内凳子歪倒,斜窗口破开大洞,照出桌边一滩触目惊心的半干浓血,让死人棺木与腥臭都变得温和了。越东风淡笑一声,疾劲掌风已贴面,“臭小子,你看见我茹儿的血还敢笑?!”
这一掌掌力惊人,又快又猛,一朝中掌怕要筋骨都碎!
千钧一发间越东风足下一蹬,倒仰贴地掠开数丈,避开劲掌,气息一凝,接掌时已十分自如,“哪里,小弟不过在想,究竟是死人可怕些,还是活人可怕些。”
江凤吟鼻腔一重,“那自要看是什么死人,又是什么活人,我江家的死人,一万个活人也要陪葬!”
越东风嗯一声,“自有人要……”
忽然他心神一动,凝眉望向远处。
“臭小子,你跟老子打,还敢一而再地分心,真当老子不……”
“嘘。”
“……”
“臭小子,你又搞什么——”
“他在叫我。”他皱了皱眉。
“谁叫……”
江凤吟蓦感掌下澎湃,震得手臂微麻,一时说不出话来。暗道,这世上只这小子还能和老子较量。可惜他没有战意,老子又不巧先和人打了几日,便像他让着老子一般,好不过瘾。他这会儿急着抽身,倒是逼它出来的好时机。
心念一动,内劲陡增,正发力,相接内劲却猛地一抽。“砰”一声巨响,他心下又一惊:这小子找死?!一抬眼,掌力已不知如何偏移,那小子早已飘至三丈之远,“……”
“——不许走!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招?!”
心痒难耐,腾身过去拦他去路。
季千里仿佛听见咔一声,一只手被反剪身后,低着身子,扭头看向窗外,“……不要……小照……”
郑雍和阴恻恻道,“魔头必已被江凤吟打死,你等不来了!”
手疼极了……冰冷粗粝的五指岩看靠近眼眶,他却瞪大眼,“死了?……怎会死了?”
“他都走了多久了,否则江恒敢杀贱人?哈,他是有点儿能耐,江凤吟却已多少年功力?”他又是不屑大笑,“也不知谁把他叫来,倒帮老夫一把!”
每说一字,竟似刀插心上。
“死了……”
“你难过什么,你这也就下去陪他了!”
季千里果真不再挣扎,“……好,我去陪他,那你别剜我的眼睛,求你……”
郑雍和哈哈笑道,“你还讨价还价?我先剜了它给允儿,再杀你就是了!”
万念俱灰一般,季千里闭了闭眼。
这时似才有人注意到这厢动静。
“……季公子!”
“郑雍和,你不能伤他!”
他听得数人齐呼一声,似要扑赶过来,近处依稀响起两道颇为熟悉的声音,一个冷冷道“走”,一个也道“快走”。
——但来不及了。
那手指毫不犹豫扣紧!
一阵撕心之痛袭来,几乎把他疼晕过去。
巨响轰然淹没了不远处的乱斗,漆黑中他只感两道血水流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