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底是不记年的。
我处理完问题,回到一号基地,听完工作报告,走进房屋,看见凌云坐在椅子上。
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学会了用身躯与人类家具互动的需求。他光景大不如前了,但脸还是很好,果然怪物会虚弱,却不会衰老。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曾袭击过探险队的吞光者。他说他知道,那是他少有的同族。
我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有同族吗?
我知道四足蜘蛛是有同族的,食光鼠也有,地底生态圈中有许多种生物聚族而居。不是所有生物都能在一个世代内完成所有的进化,需要靠复制、突变和竞争来培育更优良的种子。
但是连凌云这样的怪物,都有这样代际传承的计划吗?
我问他们种族是如何繁衍新个体的。靠个体直接分裂,还是与配偶结合?
他告诉我,是献祭。
他们种族的存在方式无非是信息和能源的组合重聚。保留旧个体的做法,是对下位的吞噬。催化新个体的做法,是向上位的献祭。
我问他,是像公螳螂那样,被另一方在物理层面上吃掉吗?
他告诉我具体的结合方式。首先需要一个选中的对象,也就是无法靠吞噬来获取却又想要保留其特质的信息主体,作为新个体的核。
然后需要场地,通常会就地取材,挖掘合适的洞窟。
我突然想起了吞光者曾试图将我活埋的努力。
——将自身的能源中枢与核放进去。
启动溶解自身的生命程序,让自身化为黑液,围绕那个核构建新的个体。
——那之后是非常漫长的休眠过程。成功的话就会诞生出更强的个体。
也有失败的情况。
很多时候,核会破碎消解。
——已化为黑液的生命不会再重生,只会本能地吸收着周围的热能,在内部孕育凝结出大量单纯的能量体,也就是光珠子。
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光珠子可能会承载着遗留下来的部分信息,孵化出新的小型物种。
它们尚存有继续进化的可能。当它们聚集到足够的信息后,或许能够得到遗传记忆,再次成为同族。
无论哪种道路,都是在发掘更多的遗传记忆,在向着巢母的方向成长。
我问他,你的能源中枢在哪里。
再次来到黑湖的边上,已不再是青少年的青少年对我说,“没人知道最后会变成怎样,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不早就已是怪物了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这回不一样,这次醒来后,“我”可能不再是我。
但决定早就做下了。
忒修斯之船,或许永远都是忒修斯之船,或许已经不再是忒修斯之船。但它从港口出发驶向茫茫的大海,作为船只所要做的唯有一件事。
不要沉没。不要沉没。不要沉没。
直到它抵达终点。
无论是我,还是本能,都会驱使着“我”完成计划。
“我”会吃完藏在黑湖底部的能源,会吃完地心,会铺天盖地,会向上攀升,会夺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太阳。
命运好像早就为我铺好了道路。但如果我不是我这样的个性,我就无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样看来,我对“我”来说也是有意义的。
我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
我潜入黑湖之中,这将是一次无比漫长的休眠,也是我仍作为我的最后一次休眠。
我让湖水淹没了我。我终于停下了早就无用的惯性呼吸。
我将我从末日前抢救下来的手机握在自己胸口。它已无法联系上任何人。可我仍抓着这份联系。
我有很久没做过梦了。
当我闭上眼时,还置身在上次那个梦的结局。我看到有人在等我。我随意地握住了那只手。
我知道我们会在梦中沉默地走下去,直到飞雪的尽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