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无涯还未说完,耳后似有什么刺穿了一切,从他身旁飞驰而来。
凝滞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碎了。
以至于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只要想起这般场景,竟不全然畅快。
他眼睁睁地看着宁安扑向封紫宸,而后被其一掌劈开。
一把普通的长剑,却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剑气,撕裂着空间,呼啸而来。
半明半暗的天倏然旋风四起,草木乱飞,枫无涯眯了眯眼,在罅隙中看到受强大外力朝后仰的封紫宸,左心口插着一道泛着冷光的剑。
喘着粗气的宁安不知哪来的气力,飞扑过去,却只是攫住了他的袖口,同他一道坠落的瞬间,一条绳索猛地抻了出去,缠向宁安的腰身,硬生生朝后拖了一丈地,拖拉后的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杂草歪斜,断裂。
枫无涯可以动了,脚却如灌了青铜液般,挪不开一步。
身旁的宁安就像狗刨般地朝前爬,但只要他一用力,绳索的另一端便立刻使力,他便失重般地重新跌下去。
这样反复了多次。
手指已然沁出血红来。
枫无涯的眼神朝后掠,终是看到了来人,道气昂然,顶上似有庆云瑞彩。
枫无涯皱皱眉头,若猜得不错,该是来自西边的昆仑山。
昆仑,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众人皆说,昆仑有神,可开天辟地,可救万民于水火,可顷刻行千里,须臾至九州。
道儒结合,同新传入的佛教一起,佛家有“四谛”,而《周易》、老庄后玄学又开始兴起,昆仑的神秘便又多了一层。
枫无涯一向不信,他也一贯如此,儒释道再高深莫测,都不如信自己来得快活。
趴伏在地的宁安还在尝试,枫无涯蹙眉沉思,他将小壶扔掉的那一刻,枫无涯竟未觉得有多愤恨,多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似一份荣耀,也似一种挑衅,亦或是无尽的耻辱,时刻鞭策着他。
他的头上如缠着一道绳索,越缠越紧,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所以,当目光顺着小壶跌落时,他竟听到了一声叹息,来自深远之处的,悠悠的,释怀的叹息。
原来……
是他自己的。
枫无涯走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宁安的挣扎,他虽听觉受损,但依然能听到那种不甘与执着。
他似乎在恸哭,但周围寂静无比,静得连一丝风流过的影子都没有。
世人皆如此,他是,宁安亦是。
宁安想起了那个梦,悠远的,却血腥的梦。
有人提醒他,夜路难走,莫再耽误。
封紫宸的眼里净是怨愤与悲伤,他歪在树旁,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只幽幽地来了句,“你还是不信我……”
原来宁安早就预见了他的死亡。
如果他服从一切指示,封紫宸便会被围剿,瘫在血泊之中,在遭到宁安的“背叛”后,拧身跳下悬崖。
尸骨无存。
但……
宁安没有,他没有放弃,亦只选择了他,同他一道,无关对错,无关生死。
可是封紫宸,他终究是……
扔下了他。
毫不迟疑。
想到这里,宁安不挣扎了,贴在地面的左脸,被杂草扎得生疼。
太阳……出来了。
对了,那只蚂蚁……
他似乎许久未想到它了。
走在钢丝上的蚂蚁,这次又哭了,起初是抽抽噎噎地哭,接着嚎啕大哭。
宁安的眼前,依旧灰成一片。
……
……
……
小公子喜欢发呆,德叔前来看过几次,老爷让好生照料,起初德叔还会担心他寻短见,到后来,发现他没那心思,便也不多说了。
小公子总是在内室的浴池前盘膝坐着,若不叫,一坐便是一天。
老爷说他受了伤,让他静养,且莫扰清修。
受伤?
送过来的时候确是高烧不止,连续烧了三天三夜,胡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实听不真切。
什么“风”、“山崖”之类的。
德叔原以为,他是要泡澡,所以每日都在清理浴池,但从不见他来泡。
只有扬起一阵清风,池边花瓣从树杪飘落时,他才会轻声问一句,“德叔,那花,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似不够贴切,德叔又加了句,“粉红色!”
而他只会低低地反问道,“嗯,是吗?”
德叔是半月前搬过来的,起初一直照顾小少爷,一日,老爷竟请他帮忙照看一人,老爷这倒是客气,做下人的,这也是该做的。
他来的时候,宅子里,空无一人。
半月后,小公子便被人送进来了。
在待了一月后,宁安终是知道,他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德叔得知宁安要走,奉命将地契、房契交于宁安手中,宁安疑惑不解,不愿收下。
“老爷说了,这宅子现是公子您的,处置、变卖还是作邸店,全凭公子意愿。”
“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德叔口中的老爷即是刘御史。
“这……恕我难从命!还请德叔收好,交还大人。”
宁安拱拳作揖,再次感念德叔悉心照顾,他日若还有机会,定会回来看看德叔。德叔迎风洒了一把酸泪,抹着眼角为宁安送别。
却在城中茶馆休憩时,发现藏匿在包袱底层的房地契和银两后,宁安连连蹙眉唏嘘。
宁安返回宅子,德叔早已搬走,空落落的院子里,有木叶“嗤”地一声落了地。
这成了一座空宅。
他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也不可能就这么把房地契随意摆放,深吸了口气后,带上大门,转身离开。
他的下一站便是——宁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