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受各地方官上京述职,贾政较于之前还要忙碌,下值后常常被邀去饭馆或是酒馆,回到王夫人院子时都已二更天。
王夫人唯有再三叮嘱随从的小厮机灵,便是夜里煨着醒酒汤等着贾政回来吃,不在话下。
今夜反倒罕希,才击一鼓,只见醉眼摩挲的贾政带着几分酒意,身侧有两个小厮扶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就连房门的门槛老半天才翻了过去。
王夫人指挥着小厮扶他在塌上歪着,唤了丫鬟烧水来净面净手,而贾政楞楞睁睁的,半天没有话语。
往贾政面前挥了挥手,试了下没反应,王夫人又好笑又恼道:“今日如何喝成呆鹅了?”
小厮怕王夫人问罪,吓得魂先飞了一半,连忙磕首道:“太太,今夜是姑老爷组的局,唤了了老爷和一个先生一块吃酒。这老爷吃得开心,小的也不敢多嘴。”
问了下林如海也扶回房里歇息,王夫人想了想,又唤小厮送去醒酒汤。
“我没醉,我自己来。”贾政推开了彩鸳递至面前的手帕,半天都没捞起盆里的手帕,又把王夫人惹笑了。
王夫人行至面盆前,笑道:“老爷,我来替你净面罢了。”说完便利索地拧了水,三四下过后,便让捧着面盆的丫鬟出去。
彩鸳早就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端了过来,像是怕贾政赶她,先行一溜烟,早已不见人影。
正所谓“捧碗纤纤春笋瘦,乳雾泛冰瓷。两袖清风拂袖飞。归去酒醒时。”
一盆热汤净面,一碗热汤下肚,贾政酒意散了些,一改呆鹅状,笑着感叹道:“瞧我今日高兴,多吃了几盅。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可惜妹婿酒量小,不能尽兴。对了,可有人扶他回去歇息了?可别忘了多找几个伺候着。”
王夫人笑道:“刚刚似呆鹅,如今变麻雀。早就将姑爷搬回去歇息,醒酒汤也端去喝。你也再喝几口,多醒醒。”
听出王夫人话里打趣,贾政不怒反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道,妹婿今日撞得来京城的文先生,正是头天与我说起的好友。文先生也是个奇人,自小只得母亲针黹供他村里读书,几个年头便中了秀才,县官都挣着供他去科考,谁料他却弃了书去学画画,村里人都说他是读傻了,几个年头所画的册页风靡一时,你猜如何?”
“难不成又弃了画?”王夫人顺着问道,贾政大拍了下大腿,说道:“正是。又自学了岐黄之术,一透又便研究起命理八卦。堪堪二十又八,如今便是博览群书、触类旁通之人。要不是妹婿好友,只怕我这辈子难得一遇这般人才。”
王夫人听得入神,不由得问道:“如此聪慧学高,可考得功名?”
贾政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他对功名利禄没甚上心,否则早就金榜题名、步步高升。再者,他母亲也通透达理,见他性情不比常人,闭眼前说了番话:不求你光宗耀祖,也不给你病民害国,别人都劝你去当官,我却心知当官一着不慎反起祸,不如避了好。只要你妻儿在旁,不为俗名所累,我眼口也就闭了。”
这文先生母亲一番话倒像是冷冬里泼了一身冰水,王夫人不禁一想:在母亲眼里,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可比荣华富贵更为重要,一介寒室妇人都活得豁达通透,而她和老爷一干人却。
有道是‘人家屋里,各有内外’。如今贾府已在鲜花簇拥、烈火烹油之上,进一步寸步难行,退一步万丈深渊。
享受惯了的贾府众人要想变成这般通透阔达,说得出却做不到,岂不难为?
半饷无话,王夫人自个嚼着这话翻来覆去,而贾政半盖着眼睑不知在思索甚么。
“难为他了。”王夫人似在为文先生叹息,又似在感慨贾珠。
贾政睃了眼王夫人,笑道:“我看他倒也轻松,不用来蹚这浑水,又无父命母求。寻着无事就爬山涉水,盘费用尽就测个字、卖个字画,胜甚是快活。可惜没能常居此处,以后这酒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此番来京城没想要寻个营生吗?”王夫人听出此人游山玩水惯了,但京城富庶之地,又是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的,如何绊不住脚程?
“不过来盘旋几日,过两日便再往北边去了。”贾政唏嘘不已,困意一上,身子一合仰,便要睡了去。
望着贾政睡得酣然模样,王夫人却睡不着,思来想去的,倒是起了心思:这文先生是个性情高傲、才高八斗的,给当珠儿的西席肯定足够。再者淡泊名利之人,珠儿‘近朱者赤’也清淡些,这科举压力自然不看重。况且老爷也颇为赏识他,难免也听进些清醒之话。
于是打定了主意,推搡了几下贾政,见他朦胧不清之状,连忙说道:“老爷,不如您劝这文先生留在京城,当珠儿的西席,岂不美满?”
贾政嘟囔了句:“都听夫人的。”一翻身便由着倦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