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百年的失踪,是不是也和命运之神有关?”他垂了眼,重新拾起这个执着不放的问题,伸手拢住了对方冰凉的指尖,低头时吐息洒落,“在温祭秋死后百年重临世间的凡人温珣,在时间神明噎鸣墓前无缘生长的冥陀兰,是否都源于命运之神之手?”
他靠的太近,温珣不适地别过头,迟钝收回了指尖,腕上褚寻鹤令人重新找来的银镯丁零当啷乱响。
褚寻鹤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瞥去一眼,到底是觉得不够精美出色,如何也衬不上佩戴者莹润如月色浸透的手腕,于是默不作声扣住腕骨取下镯子,塞进袖中道:“你不该把银镯送给谢共秋,那是你的伴生之物,无论是否为神都应当好好保留。”
他说完顿了顿,随即便在温珣如临大敌的目光中一挑眉,淡声问:“温珣,你手上银镯,到底是怎么丢的,你那半瞎的眼睛,又是怎么伤的?”
温珣还是和先前一般对此缄默不语,只是长叹一声:“当真是眼尖,我明明不提一句,你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褚寻鹤闻言便笑,定定看他,琥珀色双眸在星光烛火下熠熠闪烁,一如百年前那般有神清明,几息沉默后回道:“眼睛,不似以前那般明亮了。”
就像明珠蒙尘,照世霞光不见,显得突兀。
他这样说着,忽而伸手顺势扣住温珣腕骨,一手缓缓抬起覆在金眸之上,温暖柔和的灵力自掌心蓬勃涌出,汇聚成蜿蜒流水,渐渐洇入掌下瓷白肌肤,印上流动而过的金色纹理。
灵力源源不断汇入皮肤,若是常人此刻纵是伤痕遍体也已经痊愈,然而温珣只无声抿着唇瓣,垂下眼帘里的双眼依然附着朦胧白雾。
炽热火舌一点一滴吞噬烛泪,不知过了多久,温珣猛地眨了眨眼,反手拍开灵力泉涌的手,哑声道:“够了,没用的。”
褚寻鹤收回手,伸手掐着温珣下颌扳过他的脸:“为什么没用?”
刚刚那杯温酒的酒劲似乎上涌,他眼下只觉得周身血液翻涌,大脑昏沉,心跳如鼓,从没有过的感觉席卷而来,把那句话从喉头生生逼出:“温珣,你瞒天瞒地,与任何人撒谎,都不应该瞒我。”
温祭秋啊温祭秋,你到底如何狠心,才会连我也死死瞒着,百年也不来寻我?
温珣的目光登时变得复杂,百感交错融在眸中,化作一潭褚寻鹤看不透的深泉,缓缓又流出好奇和惊讶来,看向面颊泛红的褚寻鹤:“你醉了?”
我醉了吗?脑中昏沉一片,褚寻鹤懵懵深思一番这句话,微微一怔,连忙运转灵力将酒劲压下。
百年未曾染酒,他竟也忘了自己的酒量。
温珣此刻眯着眼笑出声,一仰头倒在榻上,撑着下颌唤对方:“褚寻鹤。”
他眯着眼骂:“醉鬼一个。”
终究醉酒手劲收不住,下颌印上两道泛红的指印,像是雪地里鹿脚踏出的梅花,褚寻鹤心念微动,翻出化瘀药涂在青色痕迹上,温珣仰着头任由他摆弄:“明日就问问楼伽,去那村子看一看。”
“嗯。”
“今晚这酒甚是不错,明晚再来一壶便是美哉。”
“好。”
“那可否再配上三两桃酥?”
“可。”
“明日行动谢共秋不准去,这两日你给他放个假,让人好好呆在家中不可出去。”
难怪把镯子丢给对方,想来是在握手的瞬间瞧见了灾祸,褚寻鹤指尖一顿,沉声答应两句。
“……褚寻鹤。”
褚寻鹤收好药盒,拢住满手雪白的发丝,一点点将其包在手心:“我在。”
“白笙那家伙也岁数不小了,怎么成日还是孤家寡人,处事还是手忙脚乱,缺了分寸,还有宋泊舟,百年前就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是一点没变。”
鹤发尽数拢进手中,褚寻鹤微微勾起嘴角,眸光柔和地注视手心流淌的月光,温声说:“修仙者,百年如弹指一挥,白笙和宋泊舟算上年岁还是孩子,无需那么着急。”
她还是个孩子么?酒意漫上心头,温珣也懒得再去消,懒洋洋倚在榻上,鞋袜一蹬蜷缩成一团,有些失神地道:“孩子?”
话毕自己否决一般地摇摇头:“不是孩子,她该长大些了。”
褚寻鹤拢着他霜雪般的长发扎了松松垮垮的麻花辫,百年手到底生疏了,自觉扎的丑,抖抖手腕松了发辫,听着他醉酒般的呢喃微微挑起眉。
他从这句醉话里嗅出了什么,握着发丝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缓缓伸向泛红的耳尖,捏了捏:“还有我护她。”
百年前温祭秋一人一剑挡在灾祸前面,护了空桑和阆风臣民白载,百年后神明褚寻鹤也将一人一刀,践行此道。
然而温珣撇过头瞧他一瞧,垂了眼帘轻笑地摇了头。
“傻子。”他说,“若是你不在了呢?若是这一次你再也无法护她怎么办?”
褚寻鹤一怔。
“世事最是无常,饶是神明也无法战胜时间,空桑,你护了阆风一千年,难道还能继续护他下一千年么?”温珣揪了揪鬓角垂落的霜发,“你或许应该尝试人的治世,无论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将来。”
“温祭秋,”褚寻鹤心头巨震,琥珀瞳仁不受控制漫上金海,金光刹那顺着眼角划过,化作繁复的符文,“温祭秋,你要说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温祭秋?温祭秋!”
“我看见神明的时代即将过去,我看见人登上治理的王座。”温珣眸中微微划过流光,那是褚寻鹤在情绪激动之下幻化的金色发尾,“损坏的尘世时钟修补妥当后便会开始运转,意味着陨落的命运也终会来临,陷入沉睡吧空桑,在这件事结束之后,请仙送神,让神殿归于沉寂,让长眠驱散你的疲倦。”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烛泪凝结在案台,窗外潮雾腾空而起,月色被雾气掩盖,褚寻鹤质问,抬手掩了吹进泛凉夜风的窗户,褪下外袍覆在温珣身上,“在神明统领下的尘世五国百年来歌舞升平,无论是阆风还是米德加尔特,甚至是曾经你最为担心,最为动荡的魔都乐风,如今都是一派祥和气象,神的治理未曾出错,千年后的变故我从未听说,你又为何执意要我退祛权力,陷入长眠?”
温珣裹进带着体温的鹤氅,睫毛上的阴影洒在苍白的肌肤上,隐入淡冷的月色里。
“你害怕千年之后磨损的神明无法治理凡世,你害怕千年之后……神明将不复存在,”见人越来越往大氅里滑,褚寻鹤眉尖一拧,索性虚虚搂住对方把人往上提,“可我,却在猜忌如今提议放权长眠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温珣低垂的睫毛一颤。
“可是……与你来寻我找坟寻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