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好,姐姐放心。我结交了个好朋友叫马莉莉,是个单身的英文老师。”
“这我倒是放心的,毕竟是托了教育部叔公老同学的关系,肯定对你是关照的。就是薪水少了些,其实咱们也不计较那个,为的就是躲个清静。”
“姐,你用过晚饭了么?”
“我路上吃了。”姐姐善解人意地说,“你呢?”
“其实逸安哥哥才刚走,我和他去楼下吃的老北平涮烤。你再早来一步,就碰面了。”
“天也不早了,下次再找他聚,看娘和妹妹给你带了什么。”
姐姐蹲下身子,打开那又大又重的行李箱子,把一件件里外衣物、皮鞋、绒毯、和她最爱的吃食全都拿了出来,碧云看的感动的掉泪,这哪里是要来上海采买,分明是为了给自己送补给的,于是急忙也蹲下去,帮着姐姐收拾。
姐妹两个收拾了好大一会。姐姐要洗漱洗漱,拧了半天水龙头只出了头发丝般的细水。“这房东太抠门,水龙掐的这么细!”
“有水就不错了,时时停的。”碧云端着暖水瓶,往搪瓷盆子里倒了半瓶热水,“你用热水洗洗吧,留一口晚上喝的就是,明早我去热水房再买。”
小小铜床上,姐妹两个的绣花枕头分两头放着,一条藕粉色绒毯盖在身上,姐妹头挨着脚,脚挨着头,虽有些挤却暖融融的。只听脚那头碧云浅浅啜泣了起来。
“怎么了?”姐姐问。
“姐,我想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
姐姐叹气。“你舍近求远,把公寓找在租界旁边,是还幻想着方便去育婴堂寻找孩子吧。”
“是不是我错了……”
“别想了,都是命。”姐姐沉沉地说,“儿女不外乎四种来头:一个叫报恩,一个叫报怨,一个是还债,一个是讨债。你就当他是来报恩的,助你摆脱那个杀千刀的老特务魔爪,恩情报完了,缘分也尽了。
听姐姐一说,碧云格外难受起来。“观种种教义,天堂的美好各不相同,地狱的苦难却是极其类似的。我死不要紧,可怜孩子无辜。”
“我也算是受了新思想,新教育的,原本也是什么唯物无神论者,经历的事儿多了,就想像娘那样笃信有个寄托也好,爹娘的意思是,你也早点看开,找个归宿。”
“归宿?我身心已不能再接受男人。”碧云说的有些决绝,“爹再逼我,不如把我送给柳家呆霸王做小。”
“不要胡说!”姐姐清清嗓子说,“听说麦克林年前要从法国回来了。”
“我知道你和娘一直都中意他,但凡我对麦克林哥哥有一丁点爱慕,我们早就成双成对了的,我真的只当他是哥哥。”
“我知道你是喜欢那种学者气质、风度翩翩又有些傲骨的英国绅士,但那只存在于理想之中,麦克林长期经营些女人东西,是沾染了些脂粉俗气,但长相也算是明眸皓齿,玉树临风。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常拿你比作林黛玉,麦克林演贾宝玉,戏里戏外的一对金童玉女。他一直念着你,对你一片真心,即使明知你不在国内,每次他回国必定给你带不少礼物,我们姐妹都跟着沾了多少光。且麦克林家在海外产业丰厚,你去了是出国当少奶奶的,还不用伺候老家公婆,过上流社会淑女的生活,当下也算是最实用的选择了。”
听姐姐说了半天,碧云心里五味杂陈,“你跟逸安哥哥,你们一个想撮合我跟林沐杨,一个要把我推给麦克林。你们的好意我心领,爹娘的心愿我也明白,但又有想过我的处境,在乎我的主意呢!”
“林沐杨人品、相貌、家世倒也不错,可惜是丧偶的,林家纱厂又跟日本人关系密切,但是他若是追求的紧,也别硬生生辞了人家,留个后路也是好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早已经辞了。”碧云躺下,弹簧小床咯吱响了声,她拉紧了毯子,不想再听。
“死鸭子嘴硬!”姐姐也背对着碧云侧身躺下。“过年就虚岁二十二了……”
“谁说女人一定要找个男人的?明天是礼拜天,我得一早去教堂奉献。睡吧,姐。”
两人不再说话,却是谁都睡不着。
一大早碧云蹑手蹑脚起来盯着闹钟煮蛋,姐姐索性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看她自己用小汤勺吃了一颗蛋,就着凉水啃了块不知道哪一日买的干巴巴大饼,又扣了两颗煮鸡蛋在碗里,急匆匆出门去教堂奉献了。
姐姐起身收拾了床铺,打开她衣柜,就里外两身衣裳,拉开柜子中间抽屉,里面是一个黑檀木的妆奁盒子,最便宜不过的一个白瓷罐友谊雪花膏,一把梳子,一根头绳,这就是全部的梳妆品。
“哎,年纪轻轻的,只比姑子多把梳子!”碧霞自言自语,心里懊悔昨夜自己逼她逼的急了,千万不要想不开去剃发出家了。她拿出自己没舍得用的法国香粉和唇膏,刚想往那个小妆奁盒子放娘给的银洋,却看到盒子下面压着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报纸。
待中午碧云回来,大姐已经替她收拾归置好了屋子,暖瓶里打满了热水,做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等她。姐妹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以小书桌当饭桌,见妹妹饿到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的一干二净,又拿起果盘里带皮的洋梨,皮也不去就啃了一口,不知道多久没吃过水果的样子。大姐又好笑又心疼,“你呀,娇滴滴的小姐,什么时候也沦落到这住阁楼、喝凉水、啃大饼的命运了!”说完起身从皮包里取出蓝布包裹着的沉甸甸钱袋,拉开大衣柜中间的抽屉。“这是娘要我给你的。”接着变戏法般的抽出一张报纸,扭头盯了碧云一眼,见碧云怔住了有些反常,就在妹妹眼前摇晃了下,“看我找到什么了?”
碧云低头嚼着清脆甜美洋梨,故作不屑说,“那垫箱底的报纸,谁留意。”
姐姐笑说,“那我包果皮丢了。”
碧云慌了,忙说:“别丢!”说着伸手去抢夺。
这下可露了馅,大姐哪里让她拿到手,“我倒是翻翻看,这张报纸上有什么国际要闻,时政消息!”终于她杏眼圆凳,看到了重点,“德意志武装警察上将在波拉威亚遇刺身亡元首愤怒举行国葬哀悼……呸!原来是杀千刀的老特务头子,这种人死了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总算有义士为你报仇雪恨……”姐一抬头,看到碧云已经是满眼的泪水。
姐姐终于明白了什么,“傻丫头!难道你还在念着他的好不成?!”
碧云只是垂泪不语。
大姐只恨她不争气,“看你那一脸贞洁孝妇的样子,难不成你清明要去给那个老鬼特务烧纸?赶快给我振作起来,忘了过去,重新生活!”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报纸,照片模模糊糊的,不亏是国葬场面盛大气派,八个守灵强壮洋兵,棺椁上盖着万字旗帜,围绕着鲜花,看不清遗像上的军装人影。再看一眼碧云,这种万恶之人虽不值得留恋,毕竟与她也有些过往,大姐轻轻放下那张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