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替嫁
“算命先生说,若是不跟他同床……明日,便会被选中做时家那位的通房……”
哭哭啼啼不已的小姑娘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伤心得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耸动,连带着她那条油光水滑的麻花辫也一颤一颤的。
“其她的姐姐们这几日夜里都屈服了……明日……”拢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抽抽搭搭的,泣不成声。
回廊的不远处,二楼那一间客房烛火还亮着,传出好一阵锣鼓敲打的声音,俨然是那个算命先生在催了。小姑娘听得呼吸一窒,险些没背过气去。
徐星落紧蹙眉头,手里拎着的淡黄透着点橙红芯的灯笼晃了晃。
她侧过身子,垂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目光笃定:“别怕,我有法子……”
第二日一早。
徐星落挤在人群中,费了好大劲才抢到半个玉米面馍馍。
匆匆啃了没几口,徐星落就被赶去后院继续搓衣服。
刀疤脸定点到场监督,时不时地还挥舞着鞭子,在后院这群手无寸铁之人面前耀武扬威。
临近正午,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雨可算暂时停了。
空气中的砖瓦发霉味,混着泥土的潮腥味,裹挟着衣服的汗臭味,更有皂角的淡香味交杂其中。
徐星落强忍着恶心,紧抿着唇,舀了一瓢水,泼在衣服上,双手几个来回,看起来倒是在卖力地搓着泡沫。
刀疤脸见状,默默把鞭子收了收,往别处巡逻去了。
没一会儿,刀疤脸跨过门槛,又回来了,身后跟了一堆衣着简朴的杂役。
待那些人都在后院站定,刀疤脸转身,匍一弯腰,恭恭敬敬地迎了门外那位年迈的老者进了后院。
“管事,人都在这儿了。”
被称为管事的老者背着手,环顾院中那一群人,挑挑捡捡好半晌,皱了皱眉,很是不满。
原本定好的小巧儿昨夜受寒,脸上又生了疹子,再过些时日,便要将她送入时家,理应寻个贴心人在床边照料其康复,此事迫在眉睫。
院前那些个年长的嬷嬷本可以出手照顾,哪知一个个皆被算命先生嫌弃;
再者,三四楼那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们正经卖艺有之,也有不少是用来伺候贵人老爷的,又怎能屈膝去照顾一个小丫头片子?
无奈之下,管事只好来后院碰碰运气。
“管事……”
“走开!”管事挥了挥手,示意刀疤脸离他远点儿。
百乐楼上下,亦包括这些廉价买来的杂役们,本就对时家这回的事儿忌讳得很,如今又要叫他们当中的人去照料小巧儿,自然不依不挠者甚多。
更有不少人扬言宁愿一头撞死。
见状,管事拂袖,正准备大发雷霆,门外一小厮匆匆奔忙进了后院。
只见小厮附耳对其轻语一番,管事本就苍老的脸瞬间煞白。
“怎……怎么就没气儿了?”
众人闻声,止不住的小声嘀咕:“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时家人与易老板一向不对付,如今……
“人呢?”管事跺了跺脚,眼中掠过一丝惊恐。
“二管事嫌晦气,让人抬出去运到后山埋了。”
“这人都还没进时家大宅门,就被克死了……这……这还有谁敢去?”当中有胆大的老仆直接脱口而出。
“混账玩意儿!谁再敢乱说话就把舌头拔了去!”管事黑了脸,强作镇定呵斥。
潮湿又泥泞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都晓得,明个儿若是交不出来人,时家定会来找百乐楼的麻烦。
那小巧儿是算命先生选定的,都捱不到明日……
眼下哪怕徒手抓个人头,顶替小巧儿上了时家派来的车马,比什么都来得强。
原本连照料小巧儿都无人愿去,管事自知,倘若迫一个,当下便死一个,这份差事,到头来不过是徒劳。
管事拧眉,抬眼朝刀疤脸示意。
后者则抄起长鞭,在发青且湿漉漉的地砖上狠狠抽了好几下。
众人往后缩了缩,但依旧不肯松口。
“那就听老天爷的,抓阄定人。”管事攥紧拳头,扫视着人群,准备搜罗几个过得去的女杂役。
“我来。”
角落一个原本摁着搓衣板洗衣服的女人忽地站起身来。
凌乱油腻的发丝挡住前额,脸上污垢看不出本来面目。
众人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洗干净!”
眼中亮了亮,见到了那人后,管事皱了皱眉,摆摆手。
虽然其貌不扬,脏污不堪,但这份胆量,倒是女子里出群的。
徐星落被人带出了后院,往百乐楼里,最繁华的那幢楼的二层走去。
隔着屏风,徐星落泡在浴桶里,解下束发的布条,久违的放松时刻,她不禁叹了口气。
热气氤氲间,她掬了一捧水,搓掉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了原有的眉眼。
披上单薄的寝衣,徐星落赤着足一步步走向梳妆台,伸手拿起桌上的小镜子,她左右反复看了看。
确认还是自己的原装脸,并且没有多什么疤痕或者痣斑,徐星落终于把心揣了回去。
“哐啷──”水盆打翻在地的声音,伴随着身后嬷嬷的惊叹。
徐星落转过头,被热气熏陶的白皙瑞雪般的脸上越发红润,一对眉眼不笑却美艳动人。
她蹙眉,疑惑的朝那嬷嬷看去。
“妖……妖精……”嬷嬷扭头,惊恐得拔腿直往门外奔去。
徐星落一时语塞,啊这,还是头回有人这样称呼她……
半夜,徐星落还没睡醒,就被几个嬷嬷大力拖起洗漱梳妆。
左右两三个嬷嬷们手下力道不减,半身裙带紧紧勒着她的腰,险些要她喘不过气来。
浓密乌黑的睫毛不住地颤了颤,这下,徐星落彻底清醒过来。
“李嬷嬷说得不错,这张脸,生得真真是妖精……”
“可不是嘛,这样的姿色,居然混在后院当了杂役,那些个掌事的真是不识货。”
“这妮子生得美则美矣,放在寻常富贵人家定要被捧在手心,就是不知这回入了时家,这条薄命能捱到何时了。”
“唉……”屋内众人不由得嗟叹。
徐星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被点染了旧时的妆容,一头长发被盘起,左右对称地簪了许多珠宝首饰,显得珠光宝气;
下巴往下,那对繁复锦绣图案的领口,衬得她的脖颈纤白又滑嫩。
又听得身旁几个嬷嬷好一阵的嘀咕,徐星落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作势便要起身。
却在下一刻被嬷嬷一个盖头遮住了眼前的视线,徐星落哑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生怕下一刻这几位把她当做不懂规矩的,偷偷对她动用私刑。
天色稍明,徐星落被搀扶下楼。
与此同时,一位着一袭黑色暗金流苏缀边的马褂长袍的青年从装修得华丽的西式卧房内走出,斜倚在栏杆边,俯视着楼下的动静。
“易老板。”
“有事?”青年挑了挑桃花眸,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石板路的一抹红影上。
“给时家那位爷选的通房……可是要掌眼……”注意到青年的目光,管事心下一紧,忙躬身,忍不住在旁给青年提了一嘴。
易老板抬臂,手掌捻着一道桃木扇柄,缓缓轻摇桃花扇面,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台阶下那个披着红纱的女子。
易老板一向眼尖,深知那女子纵使身着宽松的喜服,倒是难掩身段窈窕。
啧,真是可惜。
若是寻常时候,易老板对旁人府上抬的通房并不在意,但,这可是时家那位的……
桃花眸微微上挑,易老板的唇动了动,正要发声……
就在这时,外头好一阵敲锣打鼓。
“外头怎么如此喧闹?”
“是时家派来接她的车马。”
“那还不赶紧给时家人送去?”
“是,是,小的耽搁了时辰,实在该死。”管事讨好得卑躬屈膝,连连欠身。
易老板兴致缺缺收扇回袖,转身入了内阁雅座听曲儿。
头纱之下,绷紧的神经缓了缓,徐星落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何,她总感觉有道不大友善的视线缠绕着自己,像是一根无形的红线要将她勒得窒息。
坐进旧时婚轿,徐星落抚了抚腰间的玉带,想来是那几个嬷嬷将这腰带束得过于紧了,才导致她有这样的错觉。
挑开头纱,她左右看了看有些逼仄的轿内,这时家倒是守旧,又或者,通房在他们看来始终不如正妻体面,并不屑于用新式的汽车来接她。
捻了捻指尖的粉末,徐星落目光一深,这个时候了,先前夜里遇见的那个小巧儿应当是从后山“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