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两位生产商?”他瞥了眼迈克尔。
“是啊,估计那两个反对我意大利佬也没想到为了提价随便找的借口,竟然真的把我赶走了。这下涨价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乔义咬着蟹脚笑,粤语嘀咕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真正要想的是维多的意思,他谨慎了一辈子,从未决断失误。内华达定点开放合法赌博的情报,去年科里昂就知道了,当时我们讨论过,认为非常值得投资,但这块蛋糕太大,仅一个家族吃不下。所以我那天才会和你说,他马上就没空管我们了。谁知道他一个没地盘的衰仔心那么野,想要整合资源、两件事情一起做。”
乔义掰开蟹身,“要做掉他吗?”
艾波笑起来,也用粤语:“方向错了,我们反而要助他,祝他发财。”
“哦?怎么个助法?”
艾波开始吃第二只蟹了。这蟹不是非常好,有些腥,她去掉蟹腮,拿起筷子把蟹黄拨进迈克尔的碗里,耸耸肩继续说:“花钱咯,鼓动人心咯。我要这群黑手党被人下蛊一样狂热地去西面跑马圈地。等他们大半个身子都够去那桌的时候,我们正好一脚踹翻。”
程乔义明白了,点头问:“要多少?”
“账上有多少花多少。这是一场硬仗。成了,后面几十年都能太太平平。不成,这钱就真当给赌城做宣传。”
“好。五天之内,我给你账本。”
正事谈完,不免聊到私事。
“这就是你的个人问题?”乔义调侃道,“倒是不知道你爱吃窝边草。科里昂可不好驾驭。”
说起这个艾波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瞪他:“多管闲事。”
乔义咧嘴笑,用回英语:“迈克,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那两块勋章含金量不低,应该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吧。”
“战争即将结束,它们马上就不值钱了。”回答得很冷静,“我暂时打算待在家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艾波的。”
可别。这家伙不能涉足家族生意,这是她和维多的约定,违反并没有惩罚,但也没有好处。
艾波略带黯然地说:“没什么能帮的,刚刚乔义和我说了,莫.格林对唐人街步步紧逼,他没有余力帮我对付那两名供应商。所以我想着,还是回归正常生活吧,毕竟爸爸妈妈送我来美国,是希望我过好日子的。”
他的声音紧张起来,带着试探:“所以,你是想……”
“我也收到达特茅斯的回复了。”艾波露出依赖又羞涩的笑,“我们一起去新罕布什尔读书,好吗?”
他如同驯良的马,温顺地点头,“当然好。”
乔义不说话了,道别的时候默默向她伸出大拇指。
*
吃完饭,艾波帮着母亲和嫂子们收拾碗筷,全家都在,他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
好不容易所有的碗盘都收进橱柜,所有的桌椅各就各位,她早早回了房间。他也想跟上去,可这样太明显了,于是他只能在起居室里坐着。
电视机里的黑白影像变幻,回放着总统的访谈。迈克尔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脑海里全是她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
好不容易熬到电视结束,父母回屋睡觉,桑尼、汤姆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康妮打着哈欠上楼,弗雷多却拉住他,一定要他讲讲是怎么搞到那个女孩的。
他能怎么说,只能硬着头皮说瞎话。天知道他怎么知道女孩喜欢哪种衬衫颜色,他对她们毫无研究。他这十年年全用来钻研艾波了,她喜欢穿衬衫、但不喜欢古巴领子,也不喜欢海魂衫。
等该问的都问完,弗雷多那微胖的肚子里再也搜刮不出一点疑问,乖乖进房间,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迈克尔又在楼道里站了半小时,等这幢房屋内的一切动静归于沉寂,才借着月光和远处绿荫道入口处水银灯的余晖,悄摸摸地翻到她的露台。
很幸运,在这个气温宜人的春夜,她没有锁落地窗的门。他轻而易举踏入她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他永远闻不够的、独属于她的气息。
迈克尔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完好,精神、心情上的完好。
她是好好的。他站在那里,望着她露出的恬静睡脸,喜欢到想要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永远地和自己融为一体。
“迈克…”她还是发现了他,嘟囔着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中文,随即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上来吧。”
迈克尔难以置信、一度以为她睡糊涂了。
直到两秒之后,她气呼呼地骂:“你上不上来!被子里的热气都要没了。”
他不迭地爬上床,小心翼翼地搂住她。
“不许动手动脚,”她合上了眼,睫毛在月光下微微抖动,美得让他灵魂发出喟叹,“不然就滚回去。”
——艾波,艾波……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
她渐渐在他怀里睡着了。
恍惚间,身体像是重新回到了某种状态,某种记忆产生之前的状态,安全感和无限的爱意充盈着胸膛,仿佛她在怀里,某个遗失的自我就找到了。
这么半梦半醒地躺到破晓,浅灰的晨光爬进地板,他回到了再次翻窗回到自己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切变得空虚且索然无味起来,好像他的魂儿还留存之前隔壁,留存在她那张床上。
迈克尔没办法,只能起来等她。他精细地打理了自己,眉毛、鬓角、鼻毛,每一处都得到妥善修剪,他要是绿化园丁,一定是最灵巧的那一位。
终于,他等到了她,可她被吓了一跳,打得真疼。
果然是艾波,出手真利落。他喜滋滋地想。结果,一时没有忍住,吻了她。
唉,他的意志力怎么那么薄弱。可她真的太可爱了,气鼓鼓地说话,他忍不住想和她亲热。
和她接吻永远是甜蜜愉悦的,她像是一口甜水井,他怎么喝都喝不够……母亲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欲望的生长。
她凑到他的胸前擦嘴,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停止了,仿佛她的唇已经透过布料、皮肤、肌肉和骨骼,直愣愣地贴上他那颗加速运转的心脏。
后面的时间,迈克尔期待着和她的见面。他的生活陡然变得简单至极,仅分作有她的部分,和没有她出现的部分。
没有她的那一部分运作正常。他去征兵局办理手续,回高中打听帮他办过事的几位同学去向,他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的机器,在灰白的背景里一丝不苟的运行。
只有她出现的时候,他变回了人类。晚霞是如此的美丽,行人是多么有趣,就连充斥着尾气的空气都格外不同。
直到她要去和那个程乔义吃饭。
但他有什么办法?她是艾波,没有人可能左右她。
万里云酒楼确实很美,充满东方神韵的同时,褪去了旧日的腐朽,变得恢弘大气。但这是她和程乔义的作品,一想到她们曾说说笑笑,畅想这座酒楼、畅想唐人街的未来,迈克尔的心底便不可遏止地涌现酸涩,像醉鬼哇哇吐着恶臭的酸水。
这股子酸臭瞧见程乔义后愈加明显。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像一根筷子,随时可以掰断。然而,迈克尔清楚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惯于审时度势,总能讨艾波的欢心。
一如他们谈论的炝蟹,这是什么?一种用蓝蟹做的料理?迈克尔决定明天有空去市立图书馆翻翻书,至少以后艾波想吃了,他能给搞来。
“发生什么事了?”艾波一走,程乔义立刻开口问。
他话里的担忧不似作伪,这消解了一部分不讲道理的酸涩。迈克尔平心静气地把他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说:“我不太清楚家族事务,但交易中心是她一手打造。强行剥夺,简直没有道理。”
程乔义笑了一声,莫名让他拳头发痒。但他不能质问他这个笑声的含义,也不能真的揍他,于是只能低头喝茶,以分散注意力,避免失态。
好在艾波很快回来了。
她点的菜果然很美味,酸甜可口,比咕咾肉更好吃。迈克尔吃着食物,听她和程乔义聊天。大多是他听不懂的音节,只偶尔蹿出几个熟悉的名字。
程乔义问他的打算,他如实答了。可她竟然拒绝了,理由十分充足——她没有办法了、她想回归正常的生活。
迈克尔想,他要是对她一见钟情、上周才认识,那他估计会被她哄住。可他足足认识了她十年。她和程乔义讨论时,眼里闪着光,是他熟悉的、自从第一次相遇就铭记的亮光,近乎灼人。
回家的路上,他再次确认:“你真的希望我现在就去新罕布什纳尔吗?”
“当然,”她的嗓音甜得让他想要吻她,“我已经决定念达特茅斯的经济了,我们可以租一小套公寓,我不想住学校宿舍,好不好,迈克学长——”
“好。”
既然她愿意骗他,那他就愿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