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门主屋的两扇屋门大敞,一眼就能看见供桌之上供奉的牌位。
乔欢谨慎措辞道:“秦夫人的牌位为何不供奉在秦家祠堂?”
秦世卿取出三支线香递与乔欢,“与阿爷和离,是阿娘生前最后一个心愿。我掌家后便买下这处宅院,将她的牌位从族祠中移出。能令她魂魄安息,也算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为她尽的唯一的孝了。”
“与你阿爷和离?”乔欢觉出不对来。坊间传言秦夫人是产后体弱病逝的,若真如此,何至于闹到和离的地步?
秦世卿本就不打算隐瞒,“我周岁那年,阿爷大病,阿娘出城去寺中祈福,回来的路上被顽皮稚童惊了马,马车倾倒,幸得一位义士相救,阿娘才幸免于难。”
本是英雄救美的佳话,但坏就坏在,这美人是有夫之妇,这英雄救人时不免触碰到美人柔体。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从英雄搂了美人的腰,到美人伏在英雄的怀里嘤嘤啜泣,传到最后,就连两人一见钟情这种荒唐话都有人说。
秦远道出门在外受不了旁人那充满了同情与嘲讽的目光,回家后,自然把气全撒在了夫人周婉身上。后来,他又在外勾搭了其他女人,夜夜裹着脂粉香在周婉面前作威作福。没多久,那个深爱着丈夫的无辜女子就卧病不起,直到病逝她才留下遗书想求个解脱。
周氏死得蹊跷,一旦和离,岂不坐实了秦远道被戴绿帽。为了遮掩丑事,秦家怎肯放人。直到秦世卿当家作主,才力排众议,还了周婉自由。
亲阿爷杀了亲阿娘。秦世卿又岂会再给秦远道好脸色。乔欢暗想,这事要换作邺十二,秦远道早死八百回了,岂能活到今日唱曲听戏照常享受,只不过是在见了秦世卿时活似耗子见了猫,能躲则躲,躲不过就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见秦世卿神情落寞,乔欢有心安慰:“你能平安长大,快活度日,周夫人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就像我阿娘,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快快乐乐活着,替她继续享受这世间的一切。”
这次,乔欢称呼的是“周夫人”。一字之差,身份却截然不同。
秦世卿与乔欢并立,分别敬了三柱香。细烟袅袅模糊了牌位,秦世卿忽道:“女子名节之重,在意者,重逾生死。先前我囿于天命之说,恐放纵情欲辱你名节,故屡次推拒,伤你心意,是我之过。今卿已明心意,今生今世,非卿不娶,阿娘在上,字字为证。”他转身正对着乔欢,躬身,深深拱手作揖道,“卿之所悦,唯娘子一人,今惶惶求娶。若欢娘子心意已决,卿从此往后,再不纠缠。”
乔欢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娶吓到了,怔怔看着秦世卿。
这算是,第二次求娶?上次还是在尹家村,她刚狼口脱险的时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说她此次若再拒绝,他便再不提此事打算孤独终老了是吗?
秦世卿折腰与地面平齐,乔欢不回答,他便不起身,直到腰椎传来微微酸意,交叠的两手捂出一层湿汗,都没等到乔欢任何的回应,反而是晚风徐徐送来一声烟花绽放于空的炸裂之声。
五颜六色的光点跃入昏黑的小屋,吸引了乔欢的注意。“咦?家主,有人放烟花诶!”
是啊,有人放烟花呢。秦世卿直身,侧目看向斑斓的夜空,璀璨,热闹,却照不进他空落无所依的心。
“走吧。出去看看。”秦世卿温笑道。
没有像来时一样从后门离开,由秦世卿引路,亲手为乔欢敞开了紧闭的小院正门。
与小院的清冷肃穆不同,隔着薄薄一扇门板,另侧,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灯影天地。
小院傍河,河水不深,水中有高低不同的木杆露出水面,数量之多,随河道的走向蜿蜒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而杆顶捆有细线,连接着一只只飘飘欲飞的橘色天灯。
秦世卿邀请道:“走走看?”
乔欢隐隐猜到了什么。
沿着河道走,向左拐入主街后,眼前之景比方才更加绚丽璀璨,亮如白昼。只见沿街的商铺间悬有长绳,长绳挂有鱼形灯盏,首尾相连,呈水波状流淌向前,灵动鲜活,仿若置身海底,见无数游鱼正在顶空遨游。
而鱼流尽头形成螺旋缠绕于一女子像上,纸糊的大红衣裙被置于体内的火烛一照越发鲜艳,城内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在此,仰着脑袋,看着灯人含笑的面孔,猜测究竟是谁家的女娘。
纸糊的东西,面容肯定走形。但乔欢一眼便认出来,这身衣裙,这副模样,伴着周围璀璨灯火,恰是她上元节初遇秦世卿的模样。
“呀,快看天上!”有人尖叫道。
只见一条仿若天仙遗落的明亮飘带正缓慢地去触碰天上明星。乔欢惊讶地看向秦世卿,“怎么做到的?”
秦世卿抿唇一笑,“河岸两侧各站一人,各执风筝线的一端,同时沿着河道行走,就像割草一样,风筝线将河中木杆之上栓有的细线隔断,天灯失去束缚,自然缓缓升空。”
这场灯会,比上元节俪城所办的那次,更为盛大。非年非节,为谁所办,不言而喻。
秦世卿刚想说些什么,才张口,就有位高嗓门的妇人插话进来,“欢娘子!哎呦喂,好歹叫我逮着你了!”
回头一瞧,竟是彩衣堂的赵掌柜匆匆而来。刚近前,就抖搂开一方叠好的绢帕捧到乔欢眼前。
“欢娘子撂了这段情,可这帕子是咱们彩衣堂收了您的钱的,不能昧着良心白占您这个便宜。”她不由分说,拉过乔欢的手,把帕子塞过去,长河浮灯的精致纹样落入秦世卿眼中,扰得他心尖一颤。
赵掌柜毫不知情继续道:“小娘子,人生苦短,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情爱嘛,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挡不住咱们过好日子。瞧你也是个爽快人,肯定不会为了个男人钻牛角尖。该抛就抛,该撂就撂,小娘子生的这么讨人喜欢,肯定不愁嫁!”
就为了上次乔欢那句失魂落魄的“我喜欢的人可能不喜欢我了”,赵氏才特意说了一长串的话来开解,却不知,秦世卿心下苦涩,原来,他这段情,早就被乔欢抛却了。
赵掌柜挥挥衣袖轻飘飘走了,留下秦世卿满腹哀愁。
靳忠便在此时走来,递上一盏四方灯,上宽下窄,绘有清澜斋的四时之景。秦世卿接过,理一理心情,勉强牵起一抹笑,故作轻松道:“先前感念于欢娘子救命之恩,娘子虽不曾向秦某索取过什么,秦某却不能装聋作哑,特办此灯会,博娘子一笑。”
“家主何出此言?”乔欢遥望连天灯带,仿若银河下坠,天地相接,“家主曾在坠崖时救我一命,两两相抵,咱们现在,嗯……谁也不欠谁的。”
秦世卿一怔,苦笑了下,“所以说,你我,两不相欠了。”
“嗯,两不相欠,就是这个意思。”乔欢道。
“好,两不相欠。”秦世卿忍住眼中酸意,双手奉上手中灯盏,郑重道,“那,灯盏为引,送卿万里路,平安还乡。”
隔着人群,秦世卿看见牟迟与泠石抱刀站在灯火之下,想必是来接乔欢的。
乔欢接过灯盏,那一瞬,秦世卿觉得,他的心也一并被她接走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泪感越来越强烈,秦世卿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好了,快走吧。多日不在,秦家亦有庶务积压。咱们就此别过,阿欢,保重。”
回身,眼前人海茫茫、灯火阑珊,天灯形成的亮带业已飘远,散为点点碎光,汇入星河,消失不见。
四处皆是路,却不知,何处是归途。
“家主!”
飘渺而悠远的一声,极不真实。才分离多久,竟就出现了幻听?秦世卿摇摇头,自嘲道。
“家主!”又是一声。
秦世卿脚步微顿,迟疑地回头。
只见乔欢站在五步之外,鹅黄衣裙颜色鲜亮,几乎与周遭灯火融为一体,但那仿若嵌有明星的双眼,却过分明亮。
“家主,你问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先走啦?”
秦世卿呼吸一紧。
“不过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们大魏是不是有句名言,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很简单的问题,秦世卿却隔了许久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好。”乔欢看了眼左手提的四方灯盏,而后举起右手捏着的绢帕挥了挥,“这个当作回礼,如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