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所谓的真心是这个世上最难辨明真假的东西,长姐也明白安王对她表现出的十分情意里,起码掺杂了七分的逢场作戏。她原以为自己大可以就这样将就着过完后半生,只要能在人前有个光鲜亮丽的名头,人后一切的酸楚和委屈她都能恍若未觉。然而直到眼睫上坠着残留的茶水凝成的水珠,眼前一阵模糊之际,长姐这才得以完全清醒。
——她根本做不来这个。
有些人的性子就适合去到那富丽堂皇而又满是规矩礼数的地界里,同那些笑脸下藏着精明和算计的人们周旋;而有些人的性子又偏偏适合翱翔在混乱而又寂寥的天地。只不过人生的选择从来没有明确的对与错,适合与否还是的问过自己才能知晓答案。于是长姐在心里暗暗问过自己千百回,最后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跳出常规。
实际上会这么做的人自古以来又何止她一个,只是长姐的成功为她的经历增添了许多传奇的色彩。倘若你站在她辉煌耀眼的成就回望过往时,就会惊觉这个在当时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决定,原来并不只是单纯经由仇恨催化而成。
长姐不止一次的想过要跟着阿爹去北边,我和阿琰为她讲解的每一页兵法与阿爹在家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发生在沙场上的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凝聚在了她泛着冷光的红缨枪上,令其使出的一招一式都仿佛是在划开眼前的迷雾。长姐想过很多种跟去北边的法子,比方说女扮男装混在阿爹随行的车马之中,又比方说乘其不备偷溜进押送着粮草的马车。
可最后成功让长姐踏上北地的,却是阿爹的死讯。
她接过了赵家荣辱,兀自抗在了肩上。长姐绝口不提刚到北地时的那三年,就算是眼下,她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就好像这三年于她而言,不过是漫长年岁里无足轻重的一段章节。
不过我了解长姐的性子,她越是在乎什么就越是不愿意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念叨,就好比她对家里人的爱,对生母的怀念,对朋友的牵挂等等诸如此类的,长姐的爱赤诚且热烈,这些就从不会被她大张旗鼓地搬出来放于人前供人观赏品鉴,她只会在私下里将这些悄悄拿出来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擦拭与瞻仰。
忽然之间,长姐的话就像是手上的珠串陡然松了线,掉在地上东一颗西一颗,一下子全都乱了。明明上一句话还在说着有关于她去往北边的缘由,结果下一句却又毫无苗头的跨越了时间的阻隔回到了现在,回到了京城。
“阿鸢,白烟萝死了。”
猛地一听见这个名字,我差点没能在脑子里顺利地将名字和人脸对上号,实在是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到这个名字了,在世人跟前,他们更习惯对其尊称一声“安王妃”。尽管这个称呼在白烟萝新婚之初确实为她的双颊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名为娇俏的养分,可随着后来一个又一个新人的进门,她脸上的花朵一点点衰败,眼中的神采很快便归于黯淡。曾经活泼娇蛮的姑娘,后来倒更像是安王府里一尊华贵的摆设,就连先前那双能端起茶盏并将其中清亮的茶水毫不犹豫地泼到情敌脸上去的那只手,如今再抬起时也显得有气无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陛下和太后决心要斩草除根,便不会让安王府再留下一个活口。
我屏气凝神地等着长姐继续,然而她却又一次的停住了话茬。沉默再一次弥补了我们之间的空白,就在这个当口,原本并未彻底关严实的房门,随着“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半人宽的空隙,后边出现的是令欢的身影。
房门的再度开启意味着这次谈话的结束。在得到许可之后,令欢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尽管她的个子出落得比同龄人还要高,可当她站在坐着的长姐身边时两人的高度敬业相差无几。她的视线落在托盘上,好似是背书般讲述此行的目的。
“祖母说您回来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便吩咐厨房做了碗粥让我端来,您多少还是吃点吧。”
说罢,她将碗筷还有一碟子酱菜摆在了桌案,待做完这一切之后,令欢站在原地,迟迟没再开口,也没有离开。长姐的手里端着碗,见身边人没了动静便侧首望向身边那张稚嫩的脸蛋,小姑娘的耷拉着睫毛,烛光模糊了她脸上的红晕,却没有隐去她那一声鼓足了勇气的“母亲”。
“母亲,你不要不开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有我。”
我看见一向不喜孩子的长姐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孩童的发顶。
她说:“你别以为凭着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逃过明天的早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