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皇后打到延庆公主身上的这一杖,究竟掀起了多大风波,王若芙也不甚清楚。
她只被藏进宫阙深处的屏风背后,当作崔皇后仁德的证据。
王若芙终日待在窄小的屋子里,起初连一卷书都没有,她凭着纱窗外的日色判断时辰,如同回到前世临死那段日子。
她此刻庆幸,她到底是跨过生死的人,区区“囚禁”,日子虽无聊,却不十分难过。
后来女官为她带来邓阁老布置的课业,王若芙每日写完,女官便会在第二日早晨捧去明光殿,散学时再将邓阁老的批语带给她。
这日王若芙当着女官的面,照常翻开书卷看邓阁老的批语,不易察觉之处,指尖却微微颤抖。
她有些紧张,怕他看不懂她文中深意,又怕他看懂了,却装作不懂。
一行,又一行。赞她笔墨锋利,一针见血,又批她角度片面,偏私过度。
终于在末尾,邓阁老似是调笑地留了一句,“满篇以‘兰’隐喻,莫非是思姊之故?”
王若芙陡然松了口气。
她站起来,问身后的两位女官:“我可以开窗看看吗?”
女官并没有阻止她。
于是王若芙推开那扇薄薄的纱窗,扑入眼帘的是淡金色的阳光,直直照进她眼睛里,有些刺目,却是暖的。
原来今天天气这样好。
风很轻,拂过灰黑色屋檐下的山茶枝头,艳绝的红,浓重的绿。整朵整朵的花如上了断头台一般,簌簌砸到地面上,在泥土里度过芬芳的末尾。
山茶似乎就是这样,花落时如此刚烈,赴死也决绝。
王若芙想,她要是能学到一分魄力就好了。
也不至于一生犹如困兽,最终死于金笼。
她望着方寸之间的景色,等待崔皇后大驾光临。
皇后殿下每七日会来看她一次,似乎要向所有人证明,这位代主受过的王氏女受到了皇后天大的恩眷。
明日她又该来了。
邓阁老……应该也会将王若兰送进来。
既然崔皇后要当着浩荡宫人的面做一出仁德的戏,她也该还一场“感激涕零,惶恐难安”。
到时王若兰再添油加醋地将阿苇病情说重些,哪怕皇后不能当下就放她走,起码也要将她“思妹心切”的事传出去。
王若芙伸手轻碰那枝飘摇的山茶,然而指尖才触到枝头,那朵花便“唰”落了下来。
孔雀台的方寸之景很好看,可是王若芙前世看够了。
她不愿,也不能再留在太极宫。
“长信宫里也是闷得慌,蕙草殿临水,风一吹过来,倒是清爽多了。”
“天晴的时候蕙草殿最舒服了!祖母要是喜欢,延庆日日陪您在水边散心!”
蕙草殿临水而立,四方殿门大开时,倒更像个宏大精美的凉亭。皎白的清光自纱帘渗入,莹莹围了一圈,琴乐悠悠,唱的是中秋人团圆。
太后被延庆公主逗笑,隔空点了点她额头,“日日陪我散心?你还是日日多背一篇文章的好,省得你父皇总为你的课业愁白了头!”
延庆公主登时脸色僵了,太后是无甚恶意,可她萧令佩的脸皮倒是丢光了!
尤其今日……今日还有高阳公主列席!
萧令佩忿忿坐下。而坐她对面的高阳公主此时才悠悠起身,水红的裙裾铺开粲然的艳。
高阳举起酒盏,掩唇一笑:“令佩年纪小,爱玩不爱念书是寻常事。祖母可别为她烦心了,高阳敬您。”
萧令佩看着高阳那副笑眯眯的脸就来气,盏中酒被她一口闷了,咬牙切齿地想:个死女人。
高阳敬过太后,又举起酒杯对着大殿正中,着金黄龙袍的男人,恭敬唤道:“父皇。今日是高阳出嫁后头一次回宫里吃家宴,高阳在宫外常常思念父皇母后。但以此杯,愿父皇母后万寿千秋,祝我国朝万世恒昌!”
众人一齐看向殿中央那把龙座,目光齐齐落在明黄袍子的一角。
淡色的月光照不到今上脸庞,无人窥得见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一道苍缓的声音:“高阳有心了。”
崔皇后举盏应和:“你与驸马琴瑟和鸣,父皇母后便也能放心了。”
高阳公主嘴角笑容有一瞬凝滞,只是蕙草殿的灯太暗,谁都没有发觉,她从鼻腔溢出一声笑,“高阳明白。”
说罢,她又敬身侧的萧颂:“子声,阿姊敬你。”
萧颂饮尽一杯,低声关切:“阿姊向来不胜酒力,敬过这几杯便算了,换果酿来吧。”
宫人正要换上果酿,斜刺里却杀来一道懒倦的声音:“我与高阳也是许久不见了,子声莫急,待我同高阳饮过此杯再换吧。”
萧颂握着酒盏的手一顿。高阳公主却面色如常,“贵嫔亦是高阳半个母亲,我如何能不敬您呢?”
崔贵嫔拢了拢垂落地上的披帛,半眯起的眼睛像狡黠的狐。
与玉阶之上端庄的崔皇后不同,贵嫔的骨头似是软绵绵的,盎然的妩媚,不遮掩的韵味。
“延庆,起来一道敬你姐姐一杯。”崔贵嫔嗔她,“光知道坐着吃,像什么样子。”
萧令佩不情不愿站起来。
崔贵嫔饮尽一杯,又带着三分笑道:“我只盼着延庆能与高阳一样好福气,寻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高阳,可要为你妹妹好好留意。”
高阳维持笑意,一字一字道:“那是自然。”
太后呵呵笑道:“好了,敬也敬够了,都吃饭吧,你看延庆都饿成什么样了?”
她这话落下,除了延庆外的众人才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