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了出去,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林世镜摸索着,轻轻抚上王若芙的脸颊,烧得那么烫。
失明这么久,他第一次恨自己看不见。
“你救了老师,救了楼凌,还救活我,为什么到自己……”林世镜几乎哽咽,“便救不活了呢?”
“不是说了吗?这一世长命百岁,与我一起。”
“我活回来了,阿芙,你呢?”
他不断呢喃,滚烫的泪一颗颗落下来,断线的珠子般打在王若芙脸颊。
如同他看到南广的那封奏章,得知她以身犯险,在毒窟里险些被人扒皮抽筋的那个夜晚。
林世镜这一生的眼泪为王若芙哭尽。
王若芙在一场漫长的、醒不过来的梦魇中,经历了一场雨。
她看见一个水红色的影子,在昭阳殿的牌匾之下,淋着雨,慢慢朝她走近。
那人有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是白得透明、骨骼细弱,她很疲倦,但看得出养尊处优,一点都没有风霜的痕迹。
她们静静对望。
那个“她”忽然说,你这样真漂亮。
王若芙怔住,她想:我是怎么样的呢?
“你的皮肤变粗糙了,青筋也变明显了,身上不柔软也不瘦弱,还有很多伤疤。”那个“她”说,“可我觉得,你比我漂亮得多。”
这是一副,历经风雨摔打的躯体。
王若芙怔怔望着掌心,那里还有两道深深的疤。
“你还有很多很多没做完的事。”那人说,“你已经找到自己的理想了,不是吗?”
天下之大,任卿自由行。
一笔写苍生,万字救黎民。
醒醒吧,雨要停,天要晴。
千秋殿,林世镜在内侍搀扶之下,跪在正中。
“臣,叩见圣上。”
直到真切看见他无神的眼,萧颂才对“林世镜看不见了”一事有实感。
无论问出多少句怎么会呢?凭什么呢?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萧颂几乎是第一时间平复了心间的惊涛骇浪,他冷静地问:“能治好吗?”
“未必。”林世镜答,“江北的大夫说,至多一成可能复明。”
“传太医。”萧颂即道。
然而太医的答案也是一样,林世镜后脑重重撞上了暗礁,瘀血压迫,若要复明,只怕很难。
于是萧颂又问:“谁救的你?”
林世镜:“老师。”
“他人在富春,为何会到江北救你?”
“因为臣提前联络了他。”
“为何提前联络?”
“因为若芙。”
萧颂停住,不再追问。
他明白了。
经历过前尘,所以王若芙知道,林世镜会死在江北。所以林世镜听了她的话,留了后手。
“既活了下来,为什么不传信到神都?眼下人人都当你死了,包括你的父母。”
林世镜垂眸,“臣已难堪大用,本想于富春了此残生。”
只是因为王若芙病重,他才回来了。
萧颂望着他,清瘦而挺拔的姿态,仿佛一如既往的潇洒,一切在林世镜眼前云淡风轻,哪怕是失明和死亡。
他如此坦然,一个三百年难遇的天之骄子,坦然承认自己今后难堪大用。没有因着残缺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萧颂松懈了肩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笔。
“但你已经回到神都。”他缓缓道,“朕需要安排,你之后的去处。”
林世镜再拜叩首,“臣惶恐。”
僵持在此处。
离开千秋殿时,林世镜听到了端庄曼妙的脚步声,很轻,香风掠过,他侧身避让,恭敬俯首:“陆贵嫔。”
陆锦仪见了他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却丝毫不惊讶,曼声回:“原是小林大人。本宫听闻小林大人的妻子近日病了,不知现下怎么样了?”
“家事,不便与陆贵嫔多说。”林世镜低声道。
陆锦仪笑了,“好吧,那便祝她安好。”
回到三径风来,循着记忆走入内室,林世镜听见兰苕与碧山退下的动静,似乎还有交织的、压抑不住的两声轻笑。
他微蹙了眉,仍是走到榻边,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想去握一握王若芙的手,替她降下手心的温度。
可一伸手,却抓了个空。
林世镜心口一慌,胡乱地抓了两把空气。
“若芙……!”
“在呢。”
虚弱,但是坚定的声音。
带着一缕轻笑,如沐春风。
一双细瘦、坚韧的手,慢慢覆上了他的手掌,而后掌心合拢。
这一次,换她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间。
“答应过你的,我没有食言吧?”
我也活回来了。和你一起,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