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都之后,林世镜第二回来到千秋殿。
萧颂手中握着那枚羽箭,细细打量。
“陈郡谢氏的羽箭,如今朝野内外,谁能取用?”萧颂语声平静问他。
林世镜低头,“臣不敢答。”
“你不是不敢答。”萧颂道,“是笃定朕心中已有答案。”
萧颂将那支羽箭放进千秋殿的暗格中,又道:“你在此时将这枚羽箭送到千秋殿,是想转移朕的视线吗?”
“还是你想告诉朕……”萧颂低声道,“有人要用王家的案子来遮掩这支箭。”
“吾皇圣明。”林世镜恭谨道,“自然知晓臣之深意。”
“免了。”萧颂负手立在窗前,“不论王家谋害庄国夫人一案东窗事发,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澜,都不影响这件事是真的,且千真万确,你明白吗?栖池。”
林世镜拱手下拜,“臣,谨遵圣谕。”
“但你放心。”萧颂又道,“待王家几人处斩后,若芙会安然无恙回到三径风来。”
“此后天涯海角,随你带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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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国夫人一案牵连颇广,因夫人名望太高,是以王若兰敲的那记登闻鼓犹如飓风席卷,不出一月,民声沸腾。
此案主使太原王氏一族,除去杳无音信的王岑、李氏与王若蕴三人外,其余俱已抓捕归案。赶在正月前,千秋殿朱批,处王氏一族斩立决。另则,彼时与王氏狼狈为奸的太原旧官后人也被一一清算,崇武三年末尾,河东道三十余条性命尽为庄国夫人赎罪陪葬。
腊月二十九,动荡不安的崇武三年终于迎来了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刑罚。
王氏一族十余人,并王崇、林景姿,甚至是年仅八岁的王若苇在内,俱肩上枷锁、脚上镣铐,由千牛卫押至龙渊潭畔,圣上与安国长公主为监斩官,亲自监刑。
百官素服,无人敢多言一字。呼啸风声中,萧颂徐徐开口:
“当年神武两仪之变,太原王氏有功,朕赐下丹书铁券,今日可救一人——”
他高坐监斩台上,俯首看向才八岁的王若苇。她冷得发抖,唇色青紫,却没有掉眼泪。
遥遥,似有百姓低语,太原王氏此罪,便是将王崇王巍兄弟二人处极刑都是应当的。圣上到底仁心,竟还愿意留下一个稚童。
若苇懵懂展开掌心,其中正躺着一枚金令,上镌“千秋万世”四字。
千牛卫将她带了下去。王若萱匆匆越过人群,忙接过孩子,将小小的一团拢在披风之下。
“冷不冷?阿苇?姐姐带你回府好不好?”
然,阿苇稚嫩的脸上却十分坚决,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那模样肖似她姐姐。
若苇立在刑台之下,眼神直直望着行刑的方向。刽子手持刀肃立,她的家人——曾经抱着她的母亲、教她念书写字的父亲、带她摘花踏青的姐姐,俱都俯首待死。
时辰将至,风消雪停,萧颂指尖一动,正要取出火签——
“皇兄。”延庆徐徐开口,“王氏族人,尽在此处了吗?”
萧颂目光幽深,“王岑、李氏与王家四女疑似早年死于西南,尸骨正由巡抚搜寻。其余人,俱已在刑场之上。”
“是吗?”延庆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忽而道,“王家三女何在?”
萧颂瞳孔微缩。延庆却全没意识到似的,径自道:“臣妹记得,王家三女已与小林卿离绝,籍册归于王氏。今日刑场之上,为何没有她?”
“王家三女,”萧颂顿了一下,“当为乌程贪墨、南广毒窟、雅州地动与山火、保宁府军妓之死四桩大案头功。朕亦赐其丹书铁券一封。”
此言一出,骤然引起万人沸腾,连百官列席之处,亦有窃窃私语之声。
此四案头功,只能是一人——那位名满天下,却从未署过真名的“御用刀笔”。
原来是个女人。
原来竟是太原王氏第三女,右骁卫大将军林世镜曾经的妻子,如今挂职在兰台下语焉不详的“若芙”二字。
“安国,你可还有异议?”
萧颂沉声问道。
延庆默不作声,只遥遥看向簇拥的人头之外。
珠履踏碎细雪,素衣恰似蝶翼。
王若芙手持一方私印,自百官末尾走到近前。
萧颂彻底沉了脸色,低声质问延庆:“你放她出来的?”
语声中潜藏的暴怒,饶是延庆,也不得不低头避其锋芒,“……是她自己的选择。”
王若芙双膝跪地,将一方私印奉于头顶。
“臣,王若芙,自知家族重罪,难逃一死,特来归还圣上恩赐之印。”
她声音清如寒潭,“昔日臣离都南下前,圣上曾言,此印为凭,圣上愿许若芙一个‘答应’。”
萧颂心头霎时一凉,却见王若芙已叩首拜下。
“臣愿将手中丹书铁券,赠予吾妹若蔷。
“此身不足惜,但愿以吾血赎吾孽。碧落黄泉,再亲自向庄国夫人叩首请罪!”
她身影那样决绝,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一言既出,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