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崔慈音沉默半晌,仿佛将她一腔热血默凉。
楼凌眼眶尽是红血丝,从喉间溢出一丝嘲弄的、悲恸的笑,她笑着落了泪,“弃剑赴死……”
神将放下了手中的神兵。
赴死那一刻,姜穗会后悔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将军当真为君死,但君待将之心,可还如当年黄金台一盏热酒相送时?
“请,圣上决断。”
邓遗光长跪不起。
此言一出,林世镜立于百官第二位,当即随其下跪叩首:
“请圣上决断。”
太极殿一瞬间跪了一片,最后跪下的是延庆。她瞄了一眼楼凌,瞥见她脸上绝望的崩溃——伴随一生的信仰就此崩塌,不染纤尘的热血自此脏污一片。
延庆俯首,万分慎重,“请……皇兄裁决。”
萧颂高坐玉阶之上,群臣在他脚下,天下在他脚下。
然而先祖,在举头三尺,奉若神明之处。
他将三封密令置于宫灯之上,烛火幽微,顷刻吞噬所有证据。
“诸卿,平身。”
楼凌立刻抬头,大逆不道地直直望向萧颂,他神色从容,从容到楼凌只能想到四个字——
粉饰太平。
她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天地间惟一素影,孤独却倔强。
“圣上!证据不在一张纸上!”
证据在她的心里,群臣心里,万民心里。
萧颂岿然不动。他只是抬手,“诸卿太极殿外等候。邓卿、小林卿、王氏诸位,留下。”
群臣陆续离开时,楼凌跌跌撞撞,延庆上去扶了一把,却被她一下拂开。延庆脚步狠狠一晃,险些站不稳。
幸好有人眼疾手快,抓着大臂牢牢将她扶住。
延庆回身,“多谢齐卿。”
齐策收回手,对延庆一揖,“公主,留神脚下。”
太极殿内顷刻间空了。萧颂扫了一眼殿上,林世镜与邓遗光并列,王家众人跪成一排。
他漠然开口,忽然叫了声:“老师。”
邓遗光目光有一瞬迷惘。
他这一生,有过很多学生。位极人臣的林世镜是,为民奔走的王若芙是,戍守凤阴的楼凌是。
高坐千秋的圣人,萧子声,亦是。
但萧颂,已经很久没以“老师”称他了。
“今日之局,学生困惑,不知能否得老师指点迷津?”萧颂道。
邓遗光藏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
“又或是……”萧颂目光瞥向林世镜,“师弟。”
林世镜坦荡拜下,“圣上耳目清明,自有明断。”
“好。”萧颂负手而立,“老师既要个‘清明’,学生必以‘清明’还赠师恩。”
邓遗光闭了闭眼。
好一个“清明”。
罢了,罢了。这盛世锦绣下的污浊,从来都有他邓遗光一份。
水至清,则无鱼。
他敛过财、杀过人,曾经为了立场不择手段。做到天子之下第一臣的位置,表面万人景仰,但他却知道——
那年自蜀中入洛阳,拜苏横为师,立誓经世济民的邓遗光,早已消弭在朝野党派的明争暗斗间。
先师苏横将三封密令交给彼时已是阁部重臣的他,命他跪了一整夜。
“长夜漫漫,你本该做那个撕开夜幕、窥见天光的人。可是从何时起,你为国朝的夜,又泼了一层墨呢?”
从何时起呢?邓遗光也在想。
也许是五千两白银保下他一个犯事的学生起;也许是从新政推行失败,被流放交州三年后,又官复原职起;也许是从层层布局,只为杀死政见不同的同僚起。
又或许,从邓遗光踏上洛阳的第一刻,就注定了他不是一个守心持正的好官。
他有贪欲、有惰性、亦有杀心。
“邓遗光,此信交予你后,你我师徒,自此恩断义绝吧。”
又一次,以此残躯跪于圣人面前,“老臣自知手中罪孽无数,终日愧悔难眠。今日愿以一封自罪书,自请死刑,换得一人性命,还请圣上准允。”
“老师!”林世镜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阻止道,“不……”
萧颂居高临下,打断了他,问道:“何人?”
“太常卿林景远之妹,”邓遗光道,“林景姿。”
林景姿愕然抬头。
林世镜却明白,邓遗光救林景姿,不过是英才惜英才罢了。
他记得邓遗光说过,天下若有一人才华甚于你,许是若芙,许是齐策;但天下若有一人才华甚于你三人,那便惟有一女——
林景姿。
倘若林景姿再生得晚一点,生在萧颂的时代,生在楼凌为将、王若芙为兰台女史的时代。
她必大有所为。
“准卿所求。”
萧颂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