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镜站起来,轻声道:“我陪你?”
“不用。”王若芙亦轻声回,“眼下楼凌打到了燕然,好不容易北拓的疆土,先不说规矩条例还未议定,人手也未派过去多少,民心更是未收拢,但凡一招不慎就足够让这九百里转瞬易主。你和齐大人商榷着办吧,如果圣上寻我,就……”
她顿了一下,微颤道:“就给我半个时辰……”
让她在陷入繁杂的政务与争斗前,留出半个时辰与楼凌道别。
林世镜眼里,最是她一低头的软弱,教他为之赴死都愿意了。
他如从前一样,轻抚她长发,“去吧,一切小心。我等你。”
齐策和他一道目送王若芙离去,那背影仍是单薄,却好像不如以往那般锋利已极。
他恍惚间想到那夜奔波劳碌后,萧令佩看见军报时错愕的神色。
公主掉头就要奔赴关外去寻楼凌遗骨,齐策死死攥住她衣袖,只是重复道,公主,不可以,当下国朝多事之秋,不能离开公主。
“姜穗都打不下来的地方她打下来了!姑藏山一战粮草供应渠道被砍断,她带着人吃了三个月的树叶照旧赢了!现在只差一步打到乌丸王都,降书都送来了,你说她死了?”
萧令佩眼眶通红,“她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死了呢!”
过了许久,萧令佩才平静下来,也是这般失神,近乎脆弱。
齐策垂眸,问林世镜:“她们能撑下来吗?”
他问的是王若芙,也是萧令佩。
林世镜只是轻轻点头,“你只要相信她们就够了。”
大将军府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楼凌没请侍从,她走后,不出两年,这里便蛛丝结网、满地落灰,若非林世镜发现后,三月着人来打扫一次,恐怕早不能住人了。
王若芙手持一盏风灯,徐徐走进深处的一间屋子。
那里供着一块牌位,上书“姜松霜灵位女楼凌立”。
她放了灯,用衣袖擦拭着牌位上的清灰,轻声道:“霜姨,抱歉。”
她送楼凌去了神光军,却没把她带回来。
她的遗骨留在异乡,至今没有找到。
“对不起……”
王若芙将那块牌位放回去,“我错了,我大概真的错了……”
“你错什么?”
忽有一道声音自暗处传来,“我才是真的错了。”
萧令佩一身素色长裙,提灯自门外走进来,夜风吹乱她的鬓发,头顶依稀有落白。
外面又下雪了。
公主为姜松霜牌位上了三炷香,随后望着王若芙,平声道:“我错就错在,醒悟得太晚了。”
“我应该早点相信你那句话。”萧令佩笑了一声,“楼凌在凤阴关浴血厮杀时,背后不会有人逼她弃剑赴死——我该早点意识到的。”
王若芙仰起头,自潮水般的悲伤中将自己剥离,她逼自己清醒,逼自己将那些复杂的繁重的派系、政务、心计筹算通通回想起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萧令佩话语中的深意,当即道:“你觉得她不是战死?”
萧令佩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许久,她长叹道:“我收到了楼凌的遗书,从她的副手小华那里。”
将士上战场之前写遗书,是自古有之的习俗,毕竟战争九死一生,为了提前给家眷留下一些东西,军中会有人专门收集这些人提前写好的遗书。
王若芙印象里,楼凌对这些东西素来一笑而过。
“我每次都是两笔糊过去。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写的?我娘也死了,遗书也只能送到你或者令佩的手里。到时我人都没了,三两笔画还有什么用?何况你们俩比我脑子好用多了,更不需要我交代你们什么,对吧?”
楼凌转着手里的剑,“将军死战场,要真有那一日,也是我的命呗。”
萧令佩将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她。
寄予吾友阿芙 令佩
手中剑,曾盼其无往不利,今盼其埋骨疆场。
若不许将军人间白头,但愿还能许将军死战场。
引卿为友,此生何其有幸。
谨祝卿开天辟地,书青史于兰台,留英名彰万世。
勿祭。拓土开疆,血洒燕然,吾之幸也。
另,阿芙,令佩,我不通文墨。想请二位给我的剑取一个名字。
若我凯旋,我亲自在剑上刻铭文。若我遭遇不幸,请你们俩代劳。
楼凌甲辰年冬书于燕然
待王若芙看完之后,萧令佩又将一柄剑递到她手里。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这柄剑饮饱了无数异族的血,三尺青锋戍守凤阴,而后又打过凤阴,活生生杀出了凶名,令乌丸人闻“凌”丧胆。
“骑吹凌霜发,旌旗夹路陈。「注」”王若芙抚过剑身,低声喃喃,“不如叫你‘凌霜’。”
萧令佩忖道:“再没比这两个字更合适的了。”
语罢,她二人将凌霜剑双手奉于姜松霜牌位前,并肩叩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王若芙目光再度变得锋利。
她直视萧令佩,看清她眼底和她一样的坚毅与决绝。
此前,击掌三声为誓,盖因一诺千金殚精竭虑。
今后,楼凌性命为契,若非血肉剐尽,永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