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日光透过千秋殿窗格,在青砖上晕成流金。
官吏考绩正在收尾,王若芙将案卷终稿呈给萧颂,退后时,竟然踉跄两步。
内侍监忙伸手扶她,忧心道:“大人当心啊!”
王若芙站稳了,缓过那阵儿头晕眼花的劲头,勉强笑笑。
萧颂抬眼看她,微蹙了眉,“你最近一夜睡几个时辰?”
“不到三个时辰吧。”王若芙轻声答。
萧颂看着她眼下乌青,脸色是白的,一副倦极模样,忍不住又补了句:“天官又不是只你一人,注意身体。”
王若芙神思倦怠,缓慢眨了眨眼,“嗯,多谢圣上。”
“送她去值房休息会儿。”萧颂对内侍监道,“再去请太医。”
王若芙没拒绝,她近日的确是状态太差了。
天官大人走后半个时辰,千秋殿大门再度打开,林世镜穿绯袍,在内侍监指引下走进来。
“免礼。”萧颂合上奏章,“找你是想问问你,最近王若芙折腾什么了?她成天魂不守舍的。”
林世镜垂首如实道:“臣在燕然寻到了一件楼大元帅的遗物,她许是睹物思人,这两日悲恸过度了。”
“楼凌死了她倒是悲痛欲绝。你在江北传来死讯的时候,她还冷静得很。”萧颂平声道,“栖池,说你不值,你还真是不值。”
林世镜面色略有松动,“臣心里清楚,大元帅……若芙自然是更珍重她的。”
“不止楼凌,令佩不也排在你前头?”萧颂笑了一声,“其实当年你杀崔静澜,也不过是奉我之命,令佩因此记恨上你,实在是冤枉了你。遑论若芙如今和令佩是一条心,你更冤枉了。”
待到那句“若芙和令佩是一条心”话音落下,千秋殿瞬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林世镜心里一沉,抬起空洞的双眼,“圣上想说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萧颂很快道,“林栖池,千秋殿与王若芙,你站在谁那边?”
许久,林世镜缄口不言。
这么多年了,自他盲眼之后,便像神都的一缕游魂,无谓什么党羽之争。他最大的用处,是用来牵制逐渐坐大的王若芙。
但很早很早,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他们就意识到,他与她终究道不同。
萧颂继续道:“她推举舒堇接任你,做新的兰台令史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毕竟从未‘落地’过。”
如一根长针刺入识海,林世镜狠狠震了一下。
那些一心一意的追随,几千个日夜的忧心如焚,她从来没有信任过,又或者,从未放在心上。
他笑意泛苦,“我知道,她能给我写两次离绝信,就能写第三次。”
萧颂顿了顿,目光渐深,“栖池,我一直信你,是国朝三百年难遇的仁心君子。”
圣贤遗风,最难得在赤忱。
他永远不会背弃国朝,不会做那个叛逆的反抗者。
林世镜躬身拜下,而后缓缓离开。
萧颂搁了笔,忽地自嘲一笑。
笑自己操控权术玩弄人心,一个人的“忠”或“不忠”全因时局改变而随时改变。
数年前林栖池风光无限,不过二十出头,便功绩无数。
那时他是一个值得忌惮的新秀将领。
王若芙是还未成气候的“御用刀笔”。
曾经他用王若芙监视林世镜。
现在他教唆林世镜背叛王若芙。
为君之道原来是舌灿莲花,假亦真时真亦假。一个人的好与坏,全凭时局让他好还是坏。
王若芙最近情绪实在不好,上朝时头疼得很,萧颂几次召她,她甚至都说不出什么话,落了几次罚俸。
事情做不完,她只能夜宿值房,三径风来倒成了“偶尔”的落脚处。
私下里亦有风言风语,说从前挽着手上朝,恩爱情浓的那对夫妇,眼下是越来越淡了。
王若芙本不把这些当回事。
直到她终于得了一日休息,回到三径风来,林世镜却没听出她的脚步声。
他素来温软的眉目烦躁地蹙起,像是被打扰了。
王若芙愣在原地,好半天才低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林世镜也是一怔,过了会儿才来牵她,懊恼道:“我……”
“不是你的错。”王若芙道,“我……我回来应提前说一声的。”
真客气啊,竟然称得上一句貌合神离。
这一日她仍没有留宿,不过几个时辰,公文就积压案头,压得王若芙连片刻喘息都没有。
她匆匆离开,只握了握林世镜手腕。
她不曾察觉他逐渐暗下去的神色,也懵然不知,林世镜已将一沓“证据”呈上了千秋殿案头。
萧颂愈翻,愈是心头震动。
他神色复杂地问:“你当真要做到绝处?”
林世镜不为所动。
萧颂又道:“这些证据,判她个流放都是轻了。你真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