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足足装满了一整个檀木箱,箱子被打开的一瞬,便有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或许是箱子长期存放在地下室内,且封存得不大好,与那股香气相伴的还有股难闻的潮味,像是变质的樟脑丸正在融化。
迟母闻见香味的一瞬便捂着鼻子,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连连向后退去。
于南离箱子最近,却没什么表情,像是失去嗅觉了般,甚至还前进了步,接替保姆的手,扶着箱子盖,一手还插进箱子里,摸出来一根熏香,抬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很容易迷惑别人的外表。
看起来和拜佛的焚香一般无二。
于南碾碎了熏香的一部分,香味快速扩散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扔掉完整的那部分熏香,直接将指腹上粘附的粉末点燃,火苗迅速窜起,浓白色烟雾也一并升起,在房间里小范围地盘旋着,而后缓慢扩散,成了大片的灰白色烟雾。
迟母彻底忍受不住气味,被逼得直接退到了门边,手也下意识地压上了门把手,想要逃出去。
于南分明没看她,却如同长了第二双正在监视她的眼睛,陡然出声道:“迟雾在外面,他从小就闻这个长大的,现在还要再让他闻闻吗。”
这话一出,迟母讷讷地收回手,只能尽力用衣袖捂住口鼻。
烟雾越来越浓,那一点粉末,竟像烧不完一样。
随着烟雾不断入侵肺腑,迟母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只能徒劳地依靠着门,减慢自己下跌的速度。
在她彻底跌坐到地板上时,于南吹灭了指腹的火苗,慢步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随着大量冷空气的入侵,迟母才又活过来般大口地喘着气,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于南却丝毫不受影响,开了窗后便重新走回箱子前,弯腰用从里面拿出两根熏香。
迟母看着他的动作,没忍住小声问:“还要再接着烧吗。”
“放心。”于南只简洁的回。
这意思就是不会再烧了。
迟母松了口气,缓了会儿,等力气回归,便立马撑着地板站起来。但她始终远远地站在门口,没再靠近。
于南不知在观察什么,他看那熏香看得很仔细,甚至将每一根都拿出来摆到地面上比对。
最后,他又将熏香一一放回箱子里。
一共一百五十六根。
每一根熏香的底部都有着极小的漆黑刻字。
是这些熏香的编号。
编号最大的是一千,最小的是八百四十四。
证明前面的那些编号都早就烧给迟雾闻了。
烧香对于南来说好像总是不吉利。迟雾在他死后烧香给他,烧走他的死讯,烧来了三年等待,而这些香则是一点点地踩着时间,烧走迟雾的命数。
只差这一百五十六根,迟雾就彻底死了。
或许用不了这么多,或许有些编号的香只是多制出来备用的。
迟雾离死亡的距离,远比他所能估计的,更近。
于南重新盖上箱子,弯下腰搬起来,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迟母问:“现在可以开门了吗?”
于南说:“可以。”
她才下压门把手,一把将门推开。
迟雾看见于南出来,立马迎上去,但还没等靠近,就听于南说:“迟雾,回房间等我。”
之后,于南特意绕开迟雾的方向,转过身走了。
迟母重新关上房门时,看了迟雾一眼。
但迟雾的视线始终跟着于南走,良久才看向她。
与此同时,迟雾也注意到了鼻息之间正在靠近的气味,很熟悉,他又想起来于南怀里抱着的那个檀木箱。
是院长最爱用的。
他猜到了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迟雾想跟上去,但于南让他回房间等着。
就在迟雾犹豫时,迟母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额头,却被迟雾一偏头直接躲了过去。
迟母抬着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这么僵着。她扯出抹勉强的笑,轻声说:“乖宝,昨晚睡得好吗。”
这么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被熏得彻底哑了。
迟雾垂眼看着她,到底还是说了句:“挺好的。”
迟母放下手,看着他那张脸,听着他的声音,没忍住上涌的情绪,哽咽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跑出来,她吸了记鼻子,缓了缓,才语速极慢地说:“那就好,要是觉得房间里哪……..不大好,就告诉我,我让他们换掉。”
“嗯。”迟雾应了一声。迟母离得他很近,身上沾染的气味也十分明显,他说:“闻了那个香之后不要吃东西,会反胃,酸水对声带的损害也很大,声音会更哑。”
这句类似嘱咐的话一出,迟母彻底压制不住,手抓上他的手腕,小幅度地颤着,屡屡要抓不住他,她的头也低下去,看着地板,“……..妈妈知道了。”
泪从眼眶里脱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很快就没了踪迹。
至少,在这一刻。
她格外后悔。
后悔这一辈子犯的所有错,后悔被推顺着走的每一步。
眼泪这种东西,一旦开闸,就再也止不住,迟母连连用手去擦,但越擦,眼泪反而流得越快。
迟雾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晌,便转开了视线,说:“我要回房间了。”
迟母连忙松开手,说:“……..回去吧。”
她别开脸,不去看迟雾,但眼前的人儿却迟迟未动,她只得先说:“那我也走了。”便准备抬步去追于南。
迟雾看着她走开,没再开口说什么。
刚才他为什么没动呢。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她面对那个迟雾时,总是笑着的,面对真实的他时却像在应对着洪水猛兽。
他们面对彼此时,都在不知所措。
但这些其实不重要。
只是突然那么想一想罢了。
迟雾看着她在拐角处扶着墙,背对着自己,弯着腰,手捂着脸。
她又在哭了。
迟雾的视线往上移。
之后,他和在二楼的迟父对上了视线。
迟父今天一直在书房里,连公司都没去,他看向迟雾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谴责,但和迟雾对上视线的一瞬,却快速变成了抹错愕,紧接着而来的,又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漠视。
他收回视线,转身走了。
而在他身后,还有着个方才藏在死角里的迟延宁。
迟延宁瞥了迟雾一眼,格外冷淡。
迟延宁和迟父才像是真正的父子。
周遭再次空荡下来。
迟雾站在无人的角落里,没急着回房间,而是就守在那儿,像之前在安丁园里时一样,但可惜现在没有狗尾巴草供他观察,他只能盯着地板发呆。
那香他只吸入一点,但曾经身体里刻下的程序已然苏醒,他感觉身上又开始细细麻麻的疼。
就好像,迟母掉在地上的那些眼泪没消失,而是在所有人都不注意时,悄悄地变成了成堆的蚂蚁,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虫子又开始咬他了。
迟雾扶着墙,慢慢地上了楼,回了房间。
他重新躺进被窝里,手抓着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脑袋也蒙到里面,将整个人困在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感受着鼻腔空气的愈渐稀少。
直到于南回来后将被子掀起,才将他从那种环境里捞出来。
迟雾感受着大片空气往身体里涌,给人一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于南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般,只是将他额头上贴着的头发抚到两边,再低头在他唇边轻轻地亲了下,才说:“不要睡觉了,陪我讲讲话吧。”
迟雾抓着他的手指,应了一声,“好。”
于南笑了笑,开始说:“今天的温度不太低,外面还有大太阳,风也不是很大,是个好天气,想不想出去玩。”
迟雾想撑床起来,却被于南又摁回去。
于南说:“都说了是聊聊天,别急着动,先回答我。”
迟雾干脆往他腿边靠了靠,说:“想。”
“那玩什么?”于南说:“打雪仗?”
迟雾想了想,摇头,不想玩这样。”
只有他和于南两个人,他不想拿雪打于南,也不想让于南特意去抓雪球,冻手。
于南又说:“堆雪人呢?”
迟雾这次点点头,“想玩。”
以前安丁园里的孩子总爱玩过家家,冬天的时候更是都一股脑地溜出去堆雪人,有的堆出来个“孩子”,有的堆出来“爸爸妈妈”,站在雪人旁边,好像他们就不再孤单,他们牵着雪人的扫帚手臂,一个个的都笑着。
如果他和于南堆雪人,能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