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张。
【见到他了。】
这次照片里的他已经剃掉了头发,光着头,而拍摄视角也有所改变,从遥远的、有些虚焦的视角,变成了更近的距离。
照片也更加清晰。
而这次他手腕上的束缚带也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于南的手。
于南在攥着他的手腕,但明显用着力,和束缚带起到同样的效果,仿佛都是为了阻止他无意识的某种动作。
……..
第一个档案袋里完全是他住院期间的记录,日期一直持续到他出院前夕。
但很奇怪,照片里的他完全不像是病情好转的模样,和他所记得的也有着明显出入。
照片里他那张脸也是愈来愈瘦,但是一种无力回天的迅速消瘦,甚至连胸膛都在往下干瘪,病服紧贴着身体,像是层布罩着具尸体,完全没有出院的可能,估计走到街上都要将人吓一大跳。
而后来几张纸上所贴的报告单也越来越多,甚至是七八张钉在一起。
迟雾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
在第二个档案袋里,第一张纸上就写着。
【他没呼吸了。】
迟雾匆忙地去比对照片。
却发现那张照片刚好隐在没有光亮的阴暗处,他怎么也看不清那张照片上究竟是怎样的照片。
迟雾想站起来,想走到那张照片前去看,但一只脚踩在地上瞬间脱力地崴了下,他慌忙地抓住椅子扶手,又被于南托了下,才重新坐稳。
迟雾像急于求证般,问:“我真的没呼吸了吗,可我怎么记得我出院了,我还、还和你约定好晚上一起吃饭,我们明明是一起出的医院啊,你就在我身旁陪着我,对吧?”
于南扶稳了他,低声说:“迟雾,现在你觉得眼前的这些都是假的了吗。”
迟雾抬眼紧盯着他,觉得喉咙干哑一片。
又是这种好不容易认定的现实被打破的感觉,好像他做不好任何事,连别人轻而易举就能掌控的记忆都频频从他手中逃脱。
他做不好任何事。
怎么又是这样。
惨白的灯光打在迟雾脸上,光线紧贴着颧骨,一瞬将他形销骨立的单薄都照出,他何止是瘦了,他简直就是成了个直挂着张人皮的骷髅骨,甚至连每一分不安都被无限放大,他如同审讯室里焦躁地想要脱困的犯人。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迟雾紧紧抓着于南的小臂,问:“所以这也是治疗之中的幻境吗,对吗。”
于南偏转了下身体的角度,将所有照在他脸上的光都遮挡住,尽力为他营造一种没那么压迫的环境。
“不是的。”
于南摸了摸他的脸,说:“你发现了吗,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和你的认知又产生了偏差。”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如同条条棉丝将迟雾包裹其中。
“因为这种偏离感,所以你才开始觉得这是假的,对不对……..迟雾,不要再用这种依靠记忆的方式来比对真假了,如果有人再次更改你的记忆,你又要被骗了,我来教你该怎么办。”
“你应该先了解全局形式,而不是片面的推敲。”
于南的大拇指在迟雾的眼尾蹭了蹭,像是试图擦掉迟雾眼底的慌乱,但这种方法显然没有任何作用,迟雾甚至抓他小臂抓得更紧,完全把这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支撑。
于南接着说:“那张照片里的画面,是在墓地里,迟延宁给迟雾举办了葬礼,但是是借你的名来给另一个‘迟雾’举行的,墓地里只埋了一个空棺材,我是在安丁园后山的墓地里找到你的,我挖开土,打开棺材,就看见你躺在里面,没了呼吸。”
“而照片拍摄的,就是安丁园里为你立的墓碑,我想把它给毁了来着,但是总有人反复调查,为了避免麻烦,只能暂且将它立在那儿了。”
于南替迟雾翻到了下一张记录纸。
上面写着。
【他的脑波还存在波动。】
于南不相信迟雾就这么死了。
原本放任迟雾接着待在医院,选择迂回地接近,也不过是因为他推测出迟雾身上的症状可能和安丁园的熏香以及后续被喂食的药物有关,但他无法拿到足够多的熏香和药物,也无法进行更彻底的研究,且那时迟延宁能放任迟雾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常,还默认他前往医院接受治疗,就是存了想放过迟雾的心思。
借迟延宁这个始作俑者之一的手来治疗迟雾,绝对比他这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方法要更快速有效。
但迟延宁突然变卦了。
当温琳去医院看望迟雾时,就代表,迟延宁不再将这当作不方便与人交谈的辛秘,而是开始坦荡地揭露迟雾的身份。
也证明,他不打算留着迟雾了。
之后,果不其然,迟雾虽然还在接受治疗,但情况无甚好转,反而臆想愈发严重,清醒的时间也更加短暂。
而于南其实只是在医院里躲过那些潜在的巡查,匆匆看了迟雾一眼,第二次他再假借医师身份前往探望时,迟雾就已经在意识海里为他编造好了身份。
迟雾就那样盯着他,格外自然地问:“于南,你又来治脊椎了吗,治疗结束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顿饭啊,就是你上次说很好吃的那家炸酱面,一会儿护工会送来的,但是我吃不了,只能看着你吃了。”
说完这话之后,他就朝着于南伸出手,意识再次开始跳转,“于南,我疼,你过来抱抱我吧,男朋友不能哄哄我吗。”
他就这样,被迫地在一个又一个由大脑虚构出来的片段里跳转。
再之后,是更长时间的昏迷。
点滴始终挂在床侧支架上,药液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体内输送。
于南看过那些药,都是些基础营养液,还有些辅佐来清毒的,但作用不大。
他尝试将迟雾接出去,但每次能进入病房的时间都太过短暂,而病房外又时常有数名保镖巡逻,他能够进去看上迟雾一眼已经难如登天,更别提将这漩涡中央的人儿带出去。
而且迟雾的情况恶化的很严重。
短短一周,便几乎没了清醒的时间。
再之后,就是呼吸的停止。
以及那一场葬礼。
于南指着纸上的那段话,说:“这时候,你的脑波很微弱,但还存在,这时候,你的脑袋开始创造幻觉,你分明昏迷着,甚至是‘死亡’了,却还在以另一种形式活着。”
他又翻到下一张纸。
【波动开始加剧,十六秒持续高峰后,波动驱与最底层,他在经历精神层面的痛苦。】
再之后的几张纸,完全就是对病人的观察日记。
【他的脑波起伏越来越小,但当听见明显声响时会剧烈升高,尤其是犬吠声。】
【他对声音越来越敏感,哪怕不刻意制造声音,波动也会不规律地起伏升降,声音超过十分贝就会出现脑波混乱情况。】
【他越来越瘦。】
【他的心跳稍微平稳了些,但呼吸还是很弱。】
………..
迟雾试图去找墙上每一张和这些记录想对应的照片,但那些照片都是以同样的角度拍摄,全部都是他以一种笔直的姿态躺在床上,像是四肢已经变得无比僵硬。
于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照片里的你越来越瘦,这种变化很明显。”
说完,他观察了下迟雾的神情,觉得说的已经足够多,再说下去迟雾可能也没办法完整的理解,干脆就停在这儿。
于南摸着他的脑袋上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觉得又该给他剪头发了。
迟雾昏迷这段时间,头发都是由他来剪的。
刚开始手艺不大好,剪的有些参差不齐,尤其是迟雾的身体没法固定,只能让助手暂时扶着,这也没法保持迟雾的脑袋是端端正正抬着的。
后来熟练了些,剪的还算能看。
但到底还是靠着迟雾这张脸蛋。
他配什么发型都出不了太大的差错。
迟雾仰起头,对上于南低垂的视线。
他问:“所以,其实从进入医院开始,我就出现了很严重的臆想对不对。”
于南说:“对。”
迟雾又问:“所以于南根本没有死掉过,迟雾也根本没有死掉过,一切都是我不切实际的臆想对不对,我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臆想引导的,对不对。”
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为了于南死掉,反倒还在潜意识里给于南编造了个死亡的结局。
他怨恨的那个恶毒的狗老天,其实就是生病的自己。
于南发现迟雾又走到了个死胡同里。
迟雾的情绪很敏感,哪怕已经用迂回的方法来构造另一重世界对他进行治疗,但苏醒后还是会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
可这也是于南找到的,唯一有可能让迟雾醒来的方法。
于南擦了擦迟雾脸上的眼泪,一字一顿地说:“臆想没那么严重,死不是你的臆想造成的,不要觉得后来发生的那些都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
“臆想起到的作用只是再构造一重世界,而真正的选择权还在那重世界的每个人手里。”
于南的视线笔直地落到迟雾眼底,“迟雾,不要这样下意识地想每件事的背后有没有自己的过失,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你什么错都没有,你不需要想这些,你只需要好好地活着,别再让于南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了。”
“苍蝇很丑。”于南说:“你不是说于南是漂亮的小鱼吗,你想看见小鱼变成苍蝇吗。”
他越来越擅长说这些幼稚的话来哄迟雾。
“不想。”迟雾摇摇头,又问:“那经历的那些事儿都是假的,我俩其实也没去看雪山对不对。”
“不对。”于南引导着他:“迟雾,不是臆想就全部是假的,从客观上来说,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从主观上来说,我俩是真的一起经历了这些。”
“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你进行治疗的吗。”
于南找了很多方法,甚至设法胁迫李医生,将那个假死的人和自己绑到一条绳子上,取到了不少可以用于研究的熏香粉末,但最后发现,完全没有外部治疗方法,完全靠内在刺激。
“死”是无可阻止的,但“活”可以通过激发脑波正常起伏来控制。
这也是为什么迟雾在脑波起伏剧烈时会心跳加快,虽然和正常人比起来这微小的变化不值一提,但对于迟雾来说,这就是关键点。
而外界对脑波的影响是有限的。
只能从内突破。
从迟雾一个又一个臆想幻梦中突破。
于南说:“我进入了你的梦。”
“你的梦里有我的显影,这是真的,是我们一起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