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与凤梧县相邻的西汀县城里,一辆牛车略显懒散地靠近街边,缓缓停下。车上载着一胖一瘦两位老人——前者名唤游岳,白髯飘飘,面容和蔼;后者名唤羁空,容貌清癯,仙风道骨。
“师弟啊,要不先找个酒肆,休息休息,填填肚子?”游岳从驭座上回过头,讨好似的向师弟咧嘴一笑。
听言,原本正认真探路的羁空幽幽地将目光转到了他身上,现出万分嫌弃:“这离上一顿过去还不到两个时辰吧?看你如此消谷善饥,难道这将近五年的云游,不仅没让你增见识,反倒给游出消渴病啦?”说着,他干脆利落地撂下了车厢的门帘,仿佛没眼再看师兄那幼稚的嘴脸。
游岳如小孩般不忿地冲帘布缝隙呲了呲牙,随后才重新坐正,向那昏昏欲睡的老牛挥起了长鞭,同时没好气地说:“嘁,这不轮到我驾车的时候才会吗,累了当然更容易饿啊,自己脾虚纳差,一天天跟吃了仙桃似的,还不让别人吃了。”
“唉,师兄啊,你能不能紧着点?我们是要赶在中秋前回去的呀!再说你不想念孩子们吗?我可想得心都要飞过去了!”
“别总把我说成好像少心少肺似的!”游岳粗着嗓子反驳道,“就你想孩子们,他们都是你养大的!哼,他们可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晓得的呢。”
“得得得,你跟他们亲~那还不是因为红脸被你给抢喽,我就只能唱白脸了?唉,师兄啊,想想这一年,你都耽误了多少行程,动不动就打尖儿、住店,按我预算,本是可以在今年中元回家,还能祭一祭祖师爷的,却不想生生被你拖到如今,眼看这秋黄渐浓……”
“行了行了,又在这庸人悲寂寥,强寻烦恼。”游岳嫌弃地打断他,烦躁间,手上的动作不小心重了些,导致牛车一阵颠簸。“又没黄历说哪一天到家是最好的,择不如撞嘛,老了老了,别那么为难自己,补养精血最好的药,就是五谷和睡眠~我可不想在久别重聚时,被说没管顾好自己。”
羁空叹了口气,放下车厢的窗帘,不再看那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啦师兄,你不就是还没想好,回去怎么跟阿境说嘛……我‘强寻烦恼’,那你呢?你是妄寻烦恼,反正迟早都会到家,而且你以为阿境会怎么样?怨我们无能吗?但这本来就是啊。”
一想起那些伤心事,游岳的神色就忽然黯了,再听羁空用低沉的语调喃喃说着那些话,眼眶竟泛了红,“是啊,无能啊,连自己的弟子都护不了,简直有辱先人。”
“想想人命由天定呐,生死之事,不宜太过自责,先贤亦有救不回的人,何况我们?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们当年为逃避原有的过失,而犯下了新的过错,任由宁熠离开,以致阿境在悲恸之余更添怅惘与担忧……唉,有时是真希望他可别那么懂事了,和宁熠一样,率性而为,至少,对自己是好的吧……”
“烟珃的死,怎么能让我不自责,你又怎么能拿‘人命由天’和‘医非神仙’来为自己开脱呢?要是当年我们看好了她,她就不会不自量力悄悄下山,去给那些灾民送吃的,就不会碰到那落水的孩子,更不会为了救他而——”游岳喉头一哽,抬手使劲擦去了眼前即将覆盖视线的那层水雾,“唉,你说他们可真是亲兄妹啊,不仅怕麻烦别人,而还想着为别人减少麻烦。”
听见师兄吸鼻子的声音,羁空知道,他又因此情绪失控了,本想继续规劝,可奈何自己也哽咽得说不出话,还抹了把差点纵横的老泪。“我至今都还想不通,她当时怎么会一个人去?是以为我们会坐视不理吗?即便是这样,那几万人啊,哪是她一个人救得的?!”
“……我们之前曾带着所有年纪较大的男孩子下山查探情况,以便‘对症下药’,几次下山,都不缺阿境和宁熠,两个她最亲的人,会不会……”
“好啦……”羁空长舒一口气,“过去这么久的事情,琢磨来一点用都没有,要是宁熠在,还不知会怎么讥讽我们呢。”
游岳想了想,苦笑一声,似自嘲,似哀叹,“他会说啊:如今再‘操’这份‘心’,确实要比当时省不少力——”
两人就此无言。牛车不紧不慢地行进,不多久,便来到了一家酒楼门前,游岳果断拉紧辔绳,自顾自下了车,朝里走去。面对这早在意料中的情景,羁空漠然处之,如散步般,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刚跨进大门,游岳和羁空抬眼就撞上了三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他们正被一个凶神恶煞、拿着大扫帚的男人追着打,灵活溜蹿躲避的同时,还不忘互相保护。
“你们这些小流氓!耗子都没你们会偷!别再来啦,晦气——”店家没轻没重的攻击正要落在其中一个“小流氓”的身上,就被一只苍老却稳健有力的手给拦住了。他随即侧头,眼里透出惊诧,语气却仍撑着嚣张与蛮横,“作么哦!自家树杈别岔到人家院里,放开!”他试图挣脱,不想却让这番“摩擦”直接升级为了灵力之间的对抗。
店家整个人一下就软了,勉力陪笑,样子十分猥琐,“哎哟嚯嚯嚯……您是哪门的师尊?多有得罪、多有冲撞,您、您就饶了小人吧……”
见师兄因此就动用真气,暴露了自己的修为,羁空第一反应就是假装不认识他,转身弯下腰,去安抚那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别怕,别怕啊。你们饿了吗?爷爷给你们买几个烧饼吃,好不好呐?”
虽见无论他的神情与口吻,都只是单纯、平等的询问,而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两个较大的孩子却完全无动于衷,仍然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严厉的戒备,而剩下年岁最轻,尚且懵懂的那位,却是直接就被“烧饼”二字给摄住了魂魄:“我饿了,我想吃……那爷爷,吃完烧饼,还有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