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翟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秋绛不由得回想起昨天,蒋岌薪在自己面前轻蔑一笑后的那番自嘲:“呵,可放心好了,我可是世上最怕死的人,银子还没骗够呢~怎么舍得自投狼口?放心,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定将你藏得连天上的鹰都找不到。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她选择性地只转述了话里部分内容,而且经过了委婉的改编与修饰,可即便如此,翟檠仍是因着对那人的了解,从中“看”到了他当时,何其邪魅的笑……
“翟叔,您,没事吧?”见他突然呆住,秋绛莫名感到有些不安,“我来这儿,季先生还真没和您说过?我还以为……”
“啊不不不,他早就和我说过,等你好差不多了,就问问你可愿意来医馆打下手,但也就因为早就说了,所以我是忘得没影儿了,就想着你这身板受不受得了啊,还有,如果李府的人上门来,那得干出啥事啊……”
听言,秋绛只觉那股在被蒋岌薪“骂”过几次之后强压下去的自罪感又重新泛上了心头,不由停下手中的活:“您如此担忧,和季先生说过吗?”
见她那畏怯局促的样子,翟檠回以宽和一笑,随后若无其事地整理起桌上的账本,“没呢,我俩说话啊,他像不肯让我多说一句,哎哟,像个小孩,就要和我对着干似的。不过他既跟你那么说了,那便已是成竹在胸,我这心啊,也是随着落定了。诶对了,他说你以前跟着你家小姐,也习得些医理?”
“嗯。”秋绛捣蒜般点点头,神情浮现出久违的骄傲与欣慰,“我家小姐天资聪颖,学啥会啥,学医原本是想用于自救,可懂的越多,就越明白,那可谓天方夜谭……因此又转而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成为一介女医,不奢求起人沉疴,只要能疗愈些小病小痛,她就满足了。”
“所以,你才这么想来医馆啊?”翟檠语气略含赞赏,又似感慨。
秋绛看向他,神情恳切:“我虽愚笨,但好歹也是小姐的学生了,我想替她成全这桩夙愿,在有生之年……”
“诶,呸呸呸!”翟檠嗔怪地打断她,“啥生啊死的,我这年已六寸的人都不及说,何况你们还在这如花儿般的年纪。你家小姐去的可是先生出师的地儿呢,待的可不是世俗那些江湖术士,没准日后相见,便送你一个神安体泰,面若桃花的小姐呢。再瞧你这样啊,像我要赶你走似的,行啦,只要你身体不勉强,就跟这儿好好干,哈。”
由于他充满亲和力的笑容,和最后那莫名让人颇觉熨贴的语气词,秋绛终于开颜,扬起会心一笑,坚定地点了下头,“嗯,借掌柜的吉言!日后劳烦指教,我定会好好干的。”
“唉,啥掌柜啊,就是个打杂的,本来生意就冷清,每天几多时辰都是在这儿里里外外抹抹扫扫,连病人都没有,哪儿来机会指教啊。”翟檠抿了抿嘴,现出几分惆怅,随手拿起一旁称药的戥子,递给她,“有人,大多都是来按方抓药的,咱也就这一个稀罕处了,药都是道地的,按古法炮制,且十分齐全。”
见他说着说着,原本苦恼的声色中无意流露出些许骄傲,秋绛忍俊不禁,“翟叔,恕我直言啊,我觉着您眼下,就好比为人父母的,在旁人面前说起自己那品格高雅、文采斐然,却场屋失利,不得赏识的孩子。”
没预料到她竟如此直言不讳,又觉得这比喻实在贴切,翟檠直接笑得前仰后合,“哎呀,前段日子就看你是个娴静文雅的姑娘,今儿才发觉你这古灵精怪的。”他下意识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随后逐渐收起突然失控的笑声,试图抚平那莫名其妙就被狠狠戳中的廉价笑点,摆了摆手,“咳咳,杆秤会用吧,那你就在这儿看着,我去药房算算账。”
秋绛笑着答应,待翟檠走后,便转过身,开始熟悉百子柜上一些常用药材的位置。“生地黄、熟地黄、地黄炭,清半夏、法半夏、姜半夏……的确齐全,平常药房可真少能分这么细的,还有酒白芍、醋青皮……”她喃喃自语着,不觉将眼前事物与某些回忆勾连,由此沉入了某个博大精深的神奇世界,以致完全没听见身后那杂乱却轻快活泼的脚步声。
“翟——哎呀,秋绛姐姐咋在这儿呢?”喊到一半,绫馨猛然看见药柜前的那个陌生背影,没有丝毫克制,直接将心中的意外宣之于口,变成了一声略显夸张的惊呼。
尔尔将双手攀上柜台,认真听着那人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秋绛姐姐看来是疯魔了,瞅着药斗,背诗呢。”
小燕刚提醒完绫馨不要大声吵闹,此刻,又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了尔尔,“兄弟,什么诗啊,明明都是宁熠哥哥教过我们的那些方歌!”她十分暴躁地冲这位兄弟的肩头甩下一巴掌,终究抑制不住的怒气使得这句话在结尾时,音调骤然飙高。
这声近距离的“爆炸”强有力地震碎了秋绛以回忆构建的“知识海洋”,使其回到了现实。她略显呆滞地转回身,“燕子,尔尔,绫馨?你们怎么来啦,找季先生吗?他不在啊。”说着,看向怯生生站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女孩,“这位是?”
三人瞬间换上了平日里那副畜无害的笑容。绫馨将一尊色彩鲜艳的泥偶捧到她面前:“宁熠哥哥每年中秋都会独自去登城郊的莲花山,从不肯让任何人跟着,我们才不找他呢。我们是来送兔儿爷的,正巧你在医馆,省得跑俩地儿了。这是小蕾,你还没见过吗,唉,她可少能出来玩了——”
由于怕她接下去又会说错什么话,小燕故意环顾了一下四周,插嘴道:“翟伯伯呢?”
“去药房算账了。”秋绛像是会意,说完,转头向小蕾轻轻一笑。她将那尊兔儿爷捧至眼前,仿佛把它当个宝贝,端详起来,神情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送给我的啊?”
四个孩子即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的小蕾或是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了,经几秒斟酌犹豫后,微微举起了手中一尊泥像,战兢兢地开口:“我、我的这个才是送给翟伯伯的。”
秋绛笑笑,试探性伸出手,十分轻柔地摸了下绫馨的脸,随后点头向他们致谢。
绫馨的神情随即变得有些不自然,傲慢地摆了摆手,就像在说“小事不值一提”,“哎哟,不就一个兔儿爷吗,我家还有很多呢——大的得供起来,不能送人;小的,随你要几个。”
“切……”尔尔露出每次砸场子前都会用上的表情,努起了嘴,“给你一根棒子你就想去大闹天宫了,你爹娘准了吗?”
“哼,送给那些不好的人,我还真不如送给秋姐姐呢,我可不想让兔儿爷保佑他们,尤其是那喜欢让人叫她‘玉娘’的老太婆!”
小燕连忙竖指按在唇上,提醒她克制。“干啥呢,人家名儿就叫玉娘啊,有啥错?她又怎么着你了?”
绫馨乖巧地降低了音量,但声色中的愤慨却是有增无减,“非要近日招了我才算啊!她是啥样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嗯嗯!也、也不懂她为什么会那么坏,她上回还说我是个野种,所以爹娘都不待见我。”小蕾接上她的话,情绪激动,不可思议的语调混杂些许哭腔,令人心情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