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捻起魏凡榻上遗留的粉末,视线掠过被褥间散落的几张黄色的油纸,最终落在宋旌那张写满困惑的脸上。
见宋旌沉吟不语,迟迟不肯开口,柳悬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转瞬即逝、意味深长的笑意,“我猜宋公子心中必定存疑,既然两厢情愿,又为何会拔刀相向?”
柳悬微挑眉梢,一语道破魏凡与蒋礼之间那一层隐秘莫测的关系。
他面色如常,跪俯在魏凡那凌乱不堪的床榻上,伸手探入魏凡的枕下,从中抽出几本被魏凡藏得严严实实的书册。
宋旌缓缓点头,目光却紧紧锁在柳悬的身上,他见柳悬的膝盖压在那满是污秽的床褥上,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不慎掉落在泥泞不堪、散发恶臭的泥潭里,宋旌的心中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此刻,在接受了魏凡与蒋礼那秘而不宣的关系后,联想到魏凡生前与蒋礼的所作所为,宋旌的脑海中光是闪现出魏凡那张龌龊的嘴脸,便觉得胃中一阵翻涌,不适感愈发强烈,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他猛烈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那股难以遏制的厌恶之感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盘旋在宋旌愈发躁动的心底。
宋旌不能容忍柳悬与魏凡的贴身之物有所沾染,他心生不满,脚下生风,突然大步流星,向柳悬疾行而去。
柳悬此时正全神贯注,翻阅着刚得到的几本书册。
他的视线随着指尖,不停的跳动,在不同的书页间迅速游走,就像灵动的游鱼在一行行文字间自如穿梭。
起初,柳悬神色还很平静,他丝毫未曾察觉到手中的书册有何异样,只是随意翻阅了几下。
然而,当柳悬的目光落在一本空无一字的书册上时,他却卒然愣住了。
只见那书册上,竟用丹笔青墨,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巫山风雨图。
在那精心描绘的图画上,柳悬看见有高耸入云、仿若直插天际的巫山,那夸张而巨大的山峦上,有狂风呼啸而过,有骤雨决堤而下,其势汹汹,其声呜呜,仿佛能席卷天地、摧枯拉朽……
柳悬的目光停在画册的某一页上,只见那画中人正是不久前在落霜院门口刚见过的眼前人。画中还有一妙龄女子,女子身穿晶莹剔透的轻纱薄丝,宛若仙女坠凡,可见作画者的绘画功底不可谓之不凡。
然而,哪怕画师将笔下的场景画得再活色生香、鱼水尽欢,也掩盖不住线条下的阴森与扭曲,宛如人间炼狱一般,叫人看了不禁浑身一颤,一股恶寒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转瞬间,柳悬的瞳孔急剧收缩,好似两颗黑色的宝石瞬间被黑暗吞噬,脸色也由白转青再转红。
柳悬意识到那些书册绝非常物,他急忙在宋旌抵达身侧前,迅速将手中书册尽数收入袖中。
“此问,我亦无法解答。”柳悬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火烧般的赤红,未褪的红潮从柳悬的脸颊一路蔓延至全身,柳悬就像是被一把火点着了似得,整个人都在燃烧。
柳悬强装镇定,他不动声色地与宋旌擦肩而过,而后径直走向寝居西侧,步伐沉稳却不失急促。
宋旌的目光牢牢钉在柳悬身上。
他一脸狐疑,步伐紧凑,紧紧跟在柳悬身后,柳悬向前迈出一步,宋旌便紧跟着向前走一步,柳悬向后挪动些许,宋旌也丝毫不落,紧紧相随。两人之间,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牵引,亦步亦趋,无法割舍。
宋旌一路跟着,紧随局促不安、心慌意乱、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柳悬之后,走至西侧的木架之前。
此时,屋内光线昏暗,几缕微弱的月光从狭小的窗棂缝隙中艰难挤入,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
四周静谧,唯有宋旌与柳悬的脚步声在这一方寂静中回荡,每一步都似踏在紧绷的心弦上。
“宋公子跟着我做甚?”
柳悬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柳悬身形一顿,停在木架前,转身时眼中满是警惕,戒备地望向宋旌。
宋旌猝不及防,他未曾想到柳悬会骤然止步,脚下一个趔趄,一时不慎,险些与柳悬撞了个满怀。
宋旌慌忙收住脚步,身体微微后仰以保持平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柳悬的肩头,那一瞥之间,正好瞥见木架上赫然陈列着含春那日拼死藏进怀中的缅铃与悬玉环等物件。这些物品在木架上显得异常突兀,仿佛是厚颜无耻的魏凡生前刻意置于人前,用以炫耀自己身为男子,在某方面的能力,让人一见之下,不禁感到一阵生理上的不适与反感。
宋旌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只觉得自己的嘴里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塞下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心中猛地一颤,犹如被一记重锤狠狠击中,霎时一片空白,全然忘却自己最初跟随柳悬的目的。
“我……”宋旌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在心底暗暗将魏凡骂了个狗血淋头,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慌乱,他生怕柳悬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更不愿让柳悬瞧见魏凡房中的腌臜之物,只想将柳悬的视线引去他处,“我突然忆起一可疑之处,想请长青一同去探查。”
宋旌无暇多想,他急中生智,随口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企图将柳悬从木架前支开。
柳悬谨慎地观察着宋旌,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当他发现宋旌并未注意到他隐藏于袖袋中的书册时,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一张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下来,慢慢放下紧拽着衣袖的手,“有话便说,何须一直尾随于我?”
柳悬刚刚松下那根紧绷的神经,正欲查看木架上的物品,却在同一瞬间,感到一阵紧迫的气氛笼罩而来。
宋旌心急如焚,一个箭步,几乎与柳悬同时迈步,猛地跨到柳悬面前,动作果断而坚决,如一座巍峨的山峰,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挡住了柳悬的视线。
“那可疑之处不在此地,长青可否随我移步他处?”
宋旌话音未落,他不容分说,还不等柳悬反应过来,就抓住柳悬的手腕,强行将柳悬拉至旋梯处。
柳悬被宋旌这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面红耳赤。
他踉跄地跟在宋旌身后,发出不满的警告声:“有话直说,休要拉拉扯扯。”
柳悬试图挣脱宋旌的束缚,却在挣扎反抗间,一不小心,踢中了旋梯旁的签筒。
那签筒应声倒地,里头的玉签子如同散落的珠玉般,“叮铃当啷”,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此为何物?”柳悬的目光被靠墙而立的签筒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发问,语气中满是好奇与探寻。
此时,宋旌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旋梯最上方的一级台阶上,那刻不容缓的步伐因柳悬的询问声而微微一顿。
宋旌转过身来,顺着柳悬手指的方向看去,落在倾倒的签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此乃军中将领宴饮时,盛行于席间的一种雅戏,名曰‘三刃分域’,”宋旌松开柳悬的手腕,任由柳悬挣脱,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常于吃酒时,用以助兴、消遣漫长光阴。”
“三刃分域?”柳悬的身形一沉,便蹲下身去,他用手指轻轻触摸着沙盘中被压得紧实的沙粒,触感细腻而坚实。
柳悬的眼中满是好奇与陌生,他此前从未听过,亦未见过此物,心中不免充满疑问。
宋旌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玉签,他的指尖轻旋,签子便在他的指尖转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宋旌掂量了两下,缓缓开口道:“这游戏类似于下棋,”宋旌一边解释,一边用另一只手示意,“游玩时,需分正反两方,犹如两军对垒。在军中,将士们往往会寻一处平整且湿润的泥地,在空地上,以利刃刻画出一方正之域,复将其自中间一分为二,剖分为两块均等的领地。”
宋旌顿了顿,将手中的玉签指向脚下的沙盘,“然而,魏子谦别出心裁,不愿屋内出现漆黑的污泥,竟以实沙为域,在游玩时灌以少量清澈的泉水,使细沙凝结成块,故而无法使利刃插.入.而不倒,只得以轻便的玉签代之。”
说着,宋旌把玩着手中约有五寸长的玉签子,玉签在他的手中灵活翻飞,犹如轻盈的绸带,快得只能看见签子两端在凌空划破时留下的残影。
“备好场地与器.具后,双方立于沙盘两端,需以招手令决胜负,胜者可先择一侧为领地,并获得执利刃扎地的先机”宋旌的声音沉稳而带有几分引人入胜的激昂。
宋旌手执玉签,立于沙盘左侧,他面朝柳悬,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化身为一位久经沙场、锐不可当的将军,正屹立在烽烟四起、战鼓不息的沙场上。
“执此利器,”宋旌扬起一只手臂,动作沉稳而有力,犹如沙场点兵,随时准备发布指令般,开始详细讲解游戏规则,“需以拇指、食指与中指紧握利器一端,将利刃朝下,瞄准所选之地,果断掷出,刃入地中而不倒,方为得手。”
宋旌执刃演示道:“先手之人,须于己方领地内,连扎三下。皆得手者,方能获得一次于敌方领地内扎刃的机会。若在扎刃途中,刃未稳而先倒,则换由敌方执刃扎地,规则依旧。”
宋旌的话像是一颗颗石子,被人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湖面上激起一圈一圈涟漪。
“一旦执刃者在敌方领地内成功扎刃,便可循着刃尖所指的方向,画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将敌方领地一分为二,”宋旌蹲在沙盘一侧,用手中的玉签,在沙盘上划出一道细线,“成功扎刃者,有权令敌方在其领地内择一而守,余下皆归扎刃者所有;扎刃者以刃抹除新、旧领地间的界限,领地由此得以扩张。”
“游戏期间,敌我双方,轮番上阵,执刃扎地,以相似之法,求疆域之增,如此更迭、往复,直至其中一方的领地逐步缩减至两指之宽,则游戏终止,战争方休,而领地尽失者,即为败者。”
宋旌言罢,手指轻轻一拋,手中的玉签划破空气,仿佛拥有了生命,沿着一道完美无瑕的弧线飞出,“嗖”地一声,扎入沙地。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那只玉签只是浅浅没入沙中不足两寸,似乎在触地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
柳悬心中一动,随即疑窦丛生,他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那根插入沙地的玉签。
当柳悬拔出玉签,瞧见玉签底部沾染的一层湿泥时,柳悬的脸色突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柳悬抬起头,目光与同样茫然不解的宋旌交汇。
“这是……”宋旌眉心紧锁,显然他也没有料到沙盘下居然还铺了一层湿泥,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既然魏凡不惜重金,精心打造了一支支昂贵的玉签子,又特意为此修筑了如此宽阔的沙盘,还从遥远的沙漠中寻来上好的细沙,又怎会在黄金般干净、整洁的沙粒之下,铺就一层肮脏不堪的湿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