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西侧,虽无巍峨的房屋耸立,但墙面上雕刻着一幅幅生动传神的壁画,壁画尽头,一扇崭新的红漆小门半遮半掩。
推开红漆小门,一片狭长的空地悄然呈现于眼前。
空地北侧,一间约三丈五尺长的马厩静静地矗立在含光等侍从所居住的下房后侧。垒满草料的马厩内,三匹高大的骏马傲然挺立,它们毛色油亮,肌肉贲张,偶尔发出几声悠扬而有力的嘶鸣。
东侧,靠近红漆小门的石板路尽头,有一口幽深的古井。
东西两侧,沿着石板路,种植着争奇斗艳的花卉。
南侧,只有一间门窗紧闭的独立小屋,小屋一旁,是一方用于晾晒衣物的空地。
柳悬的目光掠过木门门槛上凌乱的脚印,被那片满是杂草与鲜花的一方天地所吸引,于是,他操纵轮椅,缓缓转向那扇漆红的小门。
“官爷?”
芝兰的声音带有几分焦急,她发现柳悬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忙调转脚步,提裙小跑,步履匆匆间追上了宋旌与柳悬。
柳悬独自推行轮椅,任凭木轮碾过门框上那一层淡淡的红漆,在红漆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径直驶向石板路的右侧:
“这是……黄蜀葵花?”
柳悬十分诧异。
他注意到,魏凡院中的黄蜀葵似乎比寻常时节开得更早一些。
柳悬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枝头上摘下一朵嫩黄色的花朵。
花朵的暗褐色内面基部上,淡黄色的五裂花萼紧紧相拥,花瓣层层叠叠,花瓣中央,细密的花蕊簇拥在一起。
一股微妙的香气在柳悬的掌心阒然绽放。
宋旌凑近,目光在柳悬手中的花朵与那被杂草半遮掩半覆盖的花枝间游移,最终停留在那几株看似随意生长的花枝上:“只是未免栽种得过于随性。”
瞧着眼前那一番杂乱无章、野草横生的景致,宋旌眉心紧蹙,轻轻摇头,颇有几分遗憾。
芝兰立在一旁,她捕捉到宋旌言语间那一丝不以为意,瞥见宋旌对那些与黄蜀葵交织生长、看似不起眼的作物一无所知,她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噌”地一下,燃了起来。
芝兰性格直率,一时冲动,竟脱口而出,忍不住辩驳道:“郎君有所不知,此乃火麻,其麻子可用于烹茶,在褚地,是寻常人家栽种时必不可少的作物。”
话一出口,芝兰犹如被冷水当场浇头,她心中暗叫不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实属逾矩:她怎能在两位郎君未曾开口询问前,擅作主张、贸然插话?
念及此,芝兰的脸颊微红,她像是被自己的鲁莽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低垂下头,担惊受怕地绞紧手指,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瞥向宋旌与柳悬,生怕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任何不满与厌恶。
就在芝兰满心惶恐、陷入不安之际,柳悬的声音适时响起,恰似一阵及时雨,替芝兰解了围。
“麻,与黍、稷、麦、豆,并称为五谷。”柳悬转动轮椅,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那一片长势旺盛、却略显繁杂的作物上,但他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继续说道,“其常见于褚、槐、秾、岭等地,既与田间杂草无异,也是寻常百姓的心头好。”
柳悬此言一出,听在不同人的耳中,便有了千差万别的意味。
轻红闻言,只觉得心间被一抹温柔的阳光照亮,柳悬是在替她向宋旌解释:“火麻是五谷之一,深受当地百姓的钟爱。”
而在宋旌听来,柳悬的话似暗流涌动,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就像柳悬在有意暗示:“火麻这种在褚地随处可见的杂草,怎会现身于魏凡的院中?”
“今日得于魏公子的庭院中窥见此物,实乃柳悬的意外之喜,亦或是,惊诧至极。”柳悬仿若未曾察觉两人的心思,唇角轻扬,露出一抹清新雅致的微笑,将手中那朵黄蜀葵花,别在了宋旌的腰间。
芝兰抬眸,见柳悬并未因她贸然插话而露出责备之色,她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下,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了许多。
芝兰清了清嗓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接着解释道:“此处原是含光的居所。”
说着,芝兰的目光悠悠飘向那扇木门,通过那扇木门,她仿佛能看见含光往昔忙碌的身影。
“初到京都时,我们人生地不熟,含光担心主子水土不服、难以适应,便不辞辛苦,亲自动手,在这方寸之地,栽种了许多来自褚地的作物,只盼主子瞧见这些熟悉的作物后,能替他一解思乡之苦。”
芝兰边说边抬起手指,指向那扇紧闭的门扉,指尖微颤,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直至去年年末,含春忽然以自己素来喜爱侍弄花草为由,主动向主子讨要了这处地方。”
话音未落,芝兰收回手,她心中一动,偷瞟了宋旌一眼,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目光有意掠过宋旌腰间那朵别着的黄蜀葵。
那朵娇嫩的黄蜀葵在宋旌的腰间轻轻晃动,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自从含春与含烟去年搬入此地后,此地便种满了黄蜀葵。”芝兰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满,她的语气中也多了几分酸楚与苦涩。
在芝兰看来,含春在此处种满常见于盛京的黄蜀葵,分明就是故意嘲讽含光,向含光炫耀主子对他与含烟的宠爱。
芝兰与含光一样,他们同为褚地旧奴,念及此处,她心中满是惋惜与愤懑。
她咬牙切齿,言辞间流露出深深地不甘:“那些源自禇地的作物失去了含光的悉心呵护,也开始逐渐凋零,唯有那杂草一般顽强、除之不尽的火麻,才能与那蜀葵花纠缠共生,且愈发长得旺盛。”
言尽,芝兰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哀叹,那叹息声中蕴含了含光作为一个不得宠的旧奴所体会到的悲凉与无奈。
柳悬听完芝兰口中那段关于黄蜀葵的过往,面色沉静如水,眸中波澜不兴。
良久后,他才微微启唇,淡淡地问了一句:“此乃含春所居?”
芝兰见柳悬对含光与含春间的恩怨纠葛并无半分探究之意,她那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失落,心中那股倾诉的热意瞬间冷却,立马识趣地闭上嘴,只顺从颔首,算作是对柳悬问话的回应。
柳悬得到芝兰的肯定后,稳握两侧木轮,手臂微微发力,将轮椅推行了一段距离。
车轮在地面上滚动,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
行至台阶前,宋旌默契地扶住轮椅两侧的握把。
在宋旌稳健有力的搀扶下,柳悬的轮椅稳稳当当地驶上了台阶。
几人尚未靠近屋舍,仿若破锣般的剧烈咳嗽声便穿透门扉,骤然从屋内传出,夹带着几分痛苦。
柳悬在门前停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指节轻扣门板,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那声音在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芝兰紧跟在两人身后,双目死盯住那扇紧闭的木门,见门内迟迟未有动静,心中不免涌起一股焦急。
芝兰身形微动,眉头紧拧成一个“川”字,正欲上前催促,却见那门竟在她抬手之际,豁然敞开。
“含春见过二位爷。”
一道沙哑而虚弱的声音自屋内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门内,一位身形高挑、纤瘦如竹的男子,笔直地站立在两扇门的中央。
他披散着一头如墨的黑发,那黑发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
含春用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遮掩住死白的脸颊,咳嗽时,那起伏的胸腔彰显出一种病态的美。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已悄无声息地行至门后,那模样仿佛是早已洞悉了门外的每一句对话,在静待这一刻的到来。
柳悬抬首望去,一双明亮且澄澈的眼眸直落在含春的身上。
只见含春穿着一件绣满秋葵的陈旧寝衣,衣衫略微宽松,难掩他那瘦削的身形。
含春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药味,朦胧中,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转瞬即逝的皂角香与草木芬芳。
柳悬的眼里盛满笑意,如摇曳的柔光,令人心生暖意。
“小哥无须多礼。”
柳悬的声音温和,能穿透屋内凝结不散的阴郁,他转动轮椅下的木轮,缓缓靠近含春,在含春身上细细打量,目光中既有探究,也有关怀。
“相较于昨日,小哥的病势似乎更添了几分?”
柳悬记得,昨日含春在德馨殿时,也是这样一副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样子。
据含春的证词所述,自前日他与含光发生一场激烈的争执后,他便一直身感不适、缠绵病榻。
魏凡遇刺那一夜,即便魏凡在日落前,曾遣其他侍从去唤他近身伺候,他也只能因病回绝。
含春自称,当夜自己一直闭门未出,直到库房突然燃起大火,他才骤然惊醒,奋不顾身地起身赶去救火。那时,大雨如注,他全身被雨水浸透,次日便患上风寒,从此一病不起。
而在众人的证词中,确有不少人声称他们当夜瞧见含春在走水的库房中忙着搬运物件;
同时,也有一部分人声称他们在后院与前院打水无果后,转而去马厩旁的古井中取水时,瞧见含春的屋子灯火通明,那刺眼的灯火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