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柳悬神色如常,端起碗,毫无防备,将碗凑近唇边,正欲饮下碗中清水。
宋旌眉头一紧,眼中闪过一丝急迫。
在碗沿离柳悬唇边仅剩一寸距离时,宋旌蓦然伸手,一把握住柳悬那截皓腕,动作快得连柳悬都未来得及看清。
宋旌钳住柳悬托碗的手,青筋暴起的虎口正压着跳动的脉搏。
几乎是出于本能,满眼忧虑的宋旌紧张得脱口而出:“等等!”
柳悬的手一顿,悬在半空,碗中的水轻轻晃动,荡出一圈圈涟漪,溅出些许,洒在宋旌的手背上。
“当、当心烫……”迎上柳悬那充满困惑与不解的目光,宋旌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他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句话。
日影穿过窗格,斜斜落下,将宋旌手上的水痕映照得如同银蛇游走一般。
宋旌接过陶碗。
日光在碗中碎成细密金箔,水面映出宋旌紧抿的唇线。
宋旌神色凝重,垂首,唇瓣轻触碗沿,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尝某种未知的毒药。
在确认水温与滋味无异后,宋旌若无其事地将碗递回柳悬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一刻,柳悬捕捉到宋旌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警惕,就像一把隐匿在暗处的刀,忽然寒光乍现,又迅速隐没无踪:
——那眼神中分明带有某种本能的防备。
柳悬的思绪被这意料之外的打断搅得有些混乱。
他低头看向身前的碗,碗中清水依旧清澈,映出他高高隆起的眉。
迟疑了片刻,他终是克制住内心的疑惑,默默将碗凑到唇边,饮下那碗由宋旌亲自品尝过的清水。
放下陶碗,柳悬似幽潭般的目光一寸寸描过宋旌的脸。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角落。
宋旌那副理所当然、不假思索的熟稔模样,在柳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宋旌的动作太过流畅,流畅得就像是这类的事情,宋旌已经毫不犹豫,为他重复了千万遍,熟悉得仿佛刻入骨髓一般,让人心底发寒,忍不住泛起一抹不可言说的异样感觉。
“哥哥这般盯……盯着我做甚?我不过是……是怕怕怕……怕水太太太……太烫了……”宋旌被柳悬那一探到底的眼神盯得心里直发毛,他的声音颤抖,或许是因为心虚,他边说边不自觉地侧过头去,企图躲避柳悬那令人心悸的视线。
话一出口,宋旌便暗自懊恼:
——这可笑的借口,竟然拙劣得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方才,宋旌一心扑在揣摩柳悬的布局上,一时忘了分寸。
直至他夺过柳悬的陶碗,他才猛然惊醒:
——此时,柳悬还未经历那些暗杀与背叛,还未被无孔不入的细作与别有用心的叛军逼到绝境,自然也不会理解他这般草木皆兵的戒备。
意识到不妥,宋旌眨了眨眼,睫羽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十指蜷缩成拳。
他心中忐忑,正急欲补救,为自己的疏忽辩解,以掩饰那稍纵即逝的异常。
然而,柳悬的目光并未在宋旌的身上停留,他的心思已全然放在含春身上,这让宋旌稍稍松了一口气。
尽管心中依旧悬着一块巨石,但宋旌明白:至少,他还有时间去思考应对之策,以防柳悬日后旧事重提。
柳悬的目光在宋旌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中,缓缓转向含春。
含春在柳悬轻声示意后,向柳悬微微颔首,动作轻缓,将左手手腕平放在圆桌上。
含春的手臂纤细而修长,肤色苍白若瓷,虽有流云般柔软的外形,却暗藏着金石相击的力道。
柳悬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含春的脉搏上,指尖微凉,触感如蜻蜓点水般轻盈。
他闭目凝神,眉间微蹙,仿佛在倾听含春体内气血的低语,捕捉那些细微的波动。
片刻后,柳悬睁开双眼,目光沉静如水,他又示意含春换作右手。
含春识趣地伸出右手,仿佛早已习惯了听从这样的指令。
柳悬的手指再度落下,动作娴熟而稳健,倒真像一位医术超群、隐居山林的神医。
一番诊治后,柳悬收回搭在含春腕上的手,他抬眼看向含春,眸中闪过一丝审慎,语气平静,却带有几分试探:“小哥可觉有何不适?烦请细说不适之症。”
含春低垂下眉眼,手指虚拂过衣袖上的褶皱,他一边展平挽至肘窝的衣袖,一边用沙哑的嗓音,轻缓地回道:“回禀官爷,奴已服过两剂往日剩下的草药,却无甚用处,这些时日仍咳嗽连连,只觉胸中气短难舒,手脚沉重无劲……白日里,精神欠佳,食欲亦是全无。”
柳悬一边仔细聆听,一边用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含春整理衣袖时那蒨蒨如兰的手势。
待含春言毕,柳悬才扬起一抹浅笑,向他讨要来纸笔。
含春起身,步履轻缓,走向屋角的庋具。
他的一举一动,皆透露出一股刻意压制的拘谨。
在含春转身的刹那,柳悬迅速扫视过屋内的每一寸空间。
从布局到陈设,所有角落都无一遗漏。
含春的居所坐南朝北,与其他屋舍相比,并不宽敞,屋子宽度约莫一丈,布置得十分简单。
屋子东侧,一具石榻上陈放着花色各异的褥子,褥子重叠在一处,足有九、十床之多,厚实地砌成一摞。
石榻上,朝北的一端,两个圆柱形布枕并排摆放。
屋子西侧,一排用于存放物品的庋具整齐排列。
其中,唯有最南侧的庋具,被一把精致的铜锁紧紧锁住,似乎藏着什么珍贵的物品。
屋子长度约莫一丈三尺,北侧门窗紧闭,而靠近石榻的位置,一个火炉正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出跳动的影子,为沉闷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屋子南侧,一面灰墙干净如洗。
环顾四周,唯有屋子中央,放置了一张圆桌与四个圆凳。
含春取来纸笔,执笔的动作十分优雅。
当含春将笔递给柳悬时,柳悬注意到:含春的小指微微上翘,食指指尖轻托住笔杆,递笔的手势竟似兰花吐蕊,柔而不媚,是罕见于寻常男子的吐蕊式。
柳悬不动声色,接过纸笔,将纸铺平在圆桌上,又提起那支做工稍显粗糙的笔,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随即在空中一滞,抬头问道:“此等病状已延续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