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甘,泪水混杂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想要反抗,想要挣脱,但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仿佛被无尽的痛苦吞噬。
猛地,那股疼痛达到了顶点。
祝余的半截灵根被生生抽离,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的身体瘫软在石台上,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手指,证明她还活着,她的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绝望。
被扔进脏乱的地牢三日,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她被疼醒,接着又被疼晕。
再恢复意识时,她所朝思暮想的人出现了。
“娘……”
她受尽了委屈,努力爬起来想躲进她的怀中哭泣。
——我好痛……
——哪里都好疼……
可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女人也并未过来拥抱她。
女人一如往常地轻抚她的头发,温声道:“娘知道余儿是受了委屈,别怕,娘来了,娘带你离开。”
祝余眼中光芒重拾,她颤抖着伸出手的那刻却被女人猛地攥住。
一个印泥出现眼前,她被抓着在一纸认罪纸上印了掌。
“只有你认罪,才能活下去。”
“余儿,一切的是非对错都没有活着重要……”
“还有,以后……别叫我娘了,要记得唤我为兰夫人。”
祝余木楞地呆在原地。
看着兰夫人若无其事地收起认罪书……
看着兰夫人头也不回地将地牢重新锁上……
看着……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滴答,水珠于缝隙尖端冒出,坠落,最终消失在潮湿的地牢。
“你骗我。”
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间,似呢喃
似不甘,却统统化作麻木。
遭受一年的折磨后她被关进了祖祠,那个祝家人人望而畏怯的地方。
相传里面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千古罪妖,尽管已死了上百年,但仍然会有恶魂在里面飘荡,进去的没一个不是被吓死的!
可在祝余看来,那就只是些夸张的画罢了。
她仿佛置身于荒芜的废城,残垣断壁在昏沉的天幕下刺向苍穹,似是大地绝望的挣扎,而她衣衫祗楼,肌肤与这世界一样,满是被侵蚀的痕迹,伤口处没有鲜血,只有与尘埃同色的腐朽气息散发。
一切罪过都是她的错,这一年来她已经听腻了。
众人将她看作妖族余孽,要不是如此那时又怎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妖就是错!”
“妖就是孽!”
“无论他们是谁都死不足惜!”
可真是如此吗?
或许吧,就像他们说的,若不是她那时说的那番话,祝念可能早就将那妖杀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而她作为罪魁祸首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她渐渐接受了这个报应,可来到祖祠她却动摇了。
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见的,是正挂在堂前最大的一副古画——螭妖雨师。
这是祝余第一次目睹他的尊容,和书上凶神恶煞的插图不一样,图上的螭妖雨师好看的不似真人。
这样的人当真会十恶不赦吗?
可他是妖,妖本就是错。
可……那日狐妖发狂,明明可以一招杀了自己却几次周旋,为何?
“我错了吗?”
兰夫人曾告诉过她万象由心生,观物皆自明,她不懂,为什么她看见的别人却看不见?是她错了吗?
人们总说,要知是非明对错,可人生于苦难之水火无情,又如何事事都对,事事都错。
她没看到过青山亘古,没看过流水之绵绵不绝,也未曾听过万物啼鸣,可却总听见愁来山失色,喜至水含情,那这是山的错,是水的错吗?
她依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但不得不承认兰夫人有句话说的很对。
——活着比是非对错更重要。
于是,她推翻烛台,将螭妖雨师的古画一把扯下!
看大火烧起,看古画烧烬,她靠着人们口中的“错”为自己开辟了条活路。
在即将逃离巫云乡时,她遇见了祝仞。
他没有劝自己回去,反而扔下香烛后一言不发地与自己背向而去。
靠着这点香烛,祝余撑过了不少日子,身后的追捕不断加上灵根缺失她的灵力没有半点精进。
而没有灵力她便没为自己燃香自保的能力,在捱过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颠倒,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虽饿不死也冷不死,但没有香火维持她也渐渐开始剥离属于人的特性。
例如如今,她已彻底失明。
又一次失足坠涯,长久未进食导致她连再次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在涯底不知道躺了多久,躺到她连听力都开始渐渐消失了。
有时候她在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是颠簸着的,手被架着,她似乎……被什么人给背着?
“有人吗?”
她喉口干涩,就连说出的话都像石砾间的沙石苦涩干涸。
而那人听她竟然说了话,当场呗吓得一动不敢动。
“我…我我以为你死了!正准备给你找个地方埋着呢!”
祝余嗅觉还在,她能闻出来背着她的这个是只妖,还是个半妖。
“不用麻烦了,把我放下就好,我不会死的。”
下意识的本能,她想离妖远点。
“噢噢!”
小妖听了她的话,将她放了下来,可见她双目空空瘦的贴骨可不像个不会死的。
“小姑娘,你是逃难来的吗?”
“差不多吧……”
“我这儿有些干粮,你先拿去吃吧。”
手中被塞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祝余有些愣住。
“……你为何要帮我?”
小妖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想当初我的恩人也是把最后一块干粮送给将死之人的我,就当替他积个德吧!”
祝余有些意外,半妖向来不被人族接纳更是被妖族所厌弃,竟有人愿意出手相助?
“那你的恩人可真是位好人。”
“是呀是呀!恩人可好了!可惜后来……”
小妖的声音降了下去,他又将自己捡来的几枚铜币塞进祝余手中。
“风北城近来收成也不好,你若是要求避难所还是去河西城吧!”
“那你呢?”
经过城内时她曾见到侍卫大张旗鼓地喊着捉妖,想来便是他吧……
“过几日是恩人的祭日,我要去北山山顶为他献花!”
“去山顶献花?”
“是啊,恩人曾说过,登高见山远,临顶鉴明心,我想告诉上苍也想告诉脚下所有巍峨壮阔——他没错。”
祝余死寂已久的心第一次有了波澜,她很想开口问他的恩人是谁,但肚子饿的发嚎的动静却打断了她。
“小姑娘你肯定饿极了吧!这个干粮你先吃着,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
他的气息远去,祝余握着干粮一等便是一天一夜。
他大概已经走了……
心中重新归于死寂,在她的世界中白昼如黑夜,她继续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不知走了多久,刺鼻的血腥打断了她的脚步。
“找了这么久,这妖竟然自投罗网了!”
“是啊,说是昨日惊动了陷阱,缉捕队追了好久才追上,几剑就给射穿了。”
“好事都是他们的,咱俩却得来处理尸体……算了,就扔这吧,一个半妖罢了,一会儿就被山中野兽吞噬干净了!”
人声渐行渐远,祝余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和我……没关系。
——是他自己不小心掉入陷阱的……
——不是我的错……
她倒退了几步,手中的干粮应声掉地。
她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最后走上前跪地,靠着双手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什么。
终于,她找到个木牌,上面似乎刻有字。
于是,她登向北山。
脉搏透支的泪迹纹路浅薄,而她任凭乱雨垂眸残叶潇潇,山间苔花斑驳欺她无路,她依旧顽强爬过苦难重山。
几次跌下山崖,她忍着疼将骨头接上,越是往上,她遇到的困难就越多。
渐渐,她的无感都消失了,在这死寂中遇遇独行,脚下的碎砖砂砾仿佛是岁月的枯骨,每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惊不起一丝活物的回应。
北山陡峭,且天气阴晴不定,她伤痕累累步履蹒跚竟一时忘了自己为何要登山。
忘了又如何?
命,不可以偃旗息鼓。
而她,偏要将这一条命走穿。
她不会忘记大风在死寂的山野中呼啸,推折着瘦弱的树木,它张扬,疯狂,肆意,把她的世界搅得昏天暗地。
可它也不够狡黠和高明,不曲折迎意,不惧怕世人责罪与骂名,横冲直撞地驰骋在广袤的雪域,不论黑夜和天明。
野草在命运的风暴中复起,她不会忘记,生命会在苦难中生生不息。
终于,她登上了山顶,矗立山巅,将群花洒下。
蓦然间,有束光芒刺痛眼眸。
见光影斑驳陆离,似悠扬的春夏吟唱流离的秋冬,荒亘迎来的柔风充满山茶花的暗香,无尽的春在阳光下消融悸动,生出烂漫的蝴蝶与春序缠绵。
祝余忘记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站这么高,只差一点点她就又掉坠下悬崖。
她见天之广阔,万物之渺小,像是灵魂恣意坠入朦胧春夏,扑向碧色汪洋,她放肆大喊,任凭冷风灌入肺腑,迷糊眼眸,她沉寂许久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她明白了那句“登高而远见”。
——我要走,走到春暖花开山高海阔。
——我要走,走到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可祝余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的命为何要在别人手中,她的对错又为何要他人评判。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才是唯一的对。
——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自己于水,哪怕满身伤痕精神不死我亦不屈。
她的回答是,向前。
人生没有正确答案,唯独需要一个跳动的心脏。
再看向手中攥了很久的木牌,她忽地笑了,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嚎啕大哭。
而上面弯七扭八地刻着四个大字。
——螭妖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