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如实答道,“还请陛下做主。”
裴佑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道今年走了切莫霉运,尤其是今日,肃王府、崔氏、北陆皇子、皇帝,全都聚集在他大理寺的地盘。
皇帝来了,堂上的位置只能他一人坐,自个儿只能退居一旁。
羽真隐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心疼之余只好眼神示意她不要紧。
陆景率先解释道:“听闻今日大理寺格外热闹,一个是朕的舅舅,一个是皇叔的谋士,有些纠葛无法解决,故朕特意绕道于此,只因皇叔和国舅皆是朕的亲人,一家人莫要伤了和气。”
宿弦连磕三个头,悲愤交加道:“请陛下做主,此事无关肃王府,皆为臣女一人之不公!”
崔巍打断她道:“无耻贱民!岂敢污我!”
陆景出声呵止道:“舅舅莫急,听她说完,若是她污蔑我国重臣,朕必从重发落。”
宿弦接着说道:“昨夜回府,只见臣女之妹被人所害,全府上下亲眼所见!凶手已被随行的北陆二殿下连同暗卫抓获,他们皆可佐证。经大理寺审问,凶手供认不讳,只是他身手了得,轻易避开暗卫巡逻,又能准确找到肃王府中臣女的住所杀人,可见其幕后指使之人杀意在我,且对胤都了如指掌,舍妹无辜替我惨死,大理寺又在凶手身上大小隐蔽的崔氏刺青,故凶手定然是国舅爷的亲卫!请陛下替臣女做主!”
陆景看向羽真隐和裴佑,他俩点头示意宿弦所言非虚。
“荒唐!你一介草民,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对你出手落人把柄?”
“国舅所言有理。宿弦姑娘,杀人总有动机不是?国舅与你无冤无仇,他何必要除去你呢?”皇帝问道。
宿弦不慌不忙道:“陛下,这正是臣女将说的重点。方才陛下未至之时,崔大人曾质问臣女为何拦他的车架,只因臣女当时忙着觐见陛下未能给国舅爷让路,因此他怀恨在心。胤都谁人不知国舅飞扬跋扈,说一不二,只有别人忍让的份儿,何曾他让人?”
陆景问道:“国舅,可曾有此事?”
崔巍反驳:“陛下,却有此事。可老夫知道她当时见君心切,又知道是肃王府的车架,老夫活了五十多年,怎会连忍让的气度都没有?更不可能因此怀恨杀人。至于崔氏刺青,要伪造陷害简直轻而易举!”
陆景点了点头,反问宿弦:“国舅所言,你怎么看?”
宿弦瞥了崔巍一眼,紧接着道:“陛下,这仅仅是小事,臣女也不信堂堂国舅连这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只因臣女还察觉国舅所行的另一项罪——私吞盐铁,倒卖南疆,谋取私利!”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陛下,国舅倒卖盐铁以权谋私的罪证在此,上面有盐铁流通的账目,臣女已一一核对过一遍,请陛下过目。”
在场诸位中,裴佑和张之安对视了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羽真隐若有所思,如梦初醒,又暗暗钦佩她的谋略。
崔巍身子一倾,只觉后背有一股寒意直窜心头。
原来…原来!她竟是在这儿等着他!
“胡言乱语!”
崔巍怒火攻心,扬起剑就要先下手。
诸人又是一惊,幸亏羽真隐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夺下他手中的剑。
“大胆,皇帝在此,你想当面杀人毁证吗?”他问道。
一向畏缩的张之安突然自告奋勇地将宿弦手中的册子呈上。
陆景将其上的所写过目一遍,心中已然明了。
自己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崔氏一族的家主,堂堂国舅,享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受百姓供奉…
可是,竟敢私通敌国,倒卖盐铁!
不过…他知道的,只是一直派人私查罢了。
陆景把记录着崔巍罪证的册子扔到他面前,质问道:“国舅,你真是朕的好舅舅!是不是以为有太后撑腰,你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崔巍汗颜,扑通跪地:“陛下!臣冤枉!臣冤枉!”
陆景苦笑道:“崔巍,你哪里冤枉?证据不都摆在眼前吗?难道是别人做的?”
这时,大理寺外头突然躁动起来,小吏焦急来报,只道:“陛下!百…百姓们得知陛下亲自审问国舅…大人一事,不少百姓聚集在大理寺门口,纷纷叫喊道要向国舅爷讨一个公道…”
闻言,崔巍死死攥住拳头,眼底竟是杀意。
堂上的陆景看向跪在堂下的宿弦,宿弦眼里坦然,略带一丝请求的意味。
“国舅,随朕一道出去看看。”
裴佑和张之安左右随行,马不停蹄地围上前,殷勤地跟在陆景身边。
侍卫带着崔巍跟着,羽真隐扶起宿弦,两人对视一眼,她立马移开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大理寺门前聚集着不少百姓,全都跪在地上齐声拜见君王。
陆景开口道:“各位都是我东陆子民,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朕为万民做主!”
先前大家碍于国舅的淫威,官府不理,有苦无处可诉。如今有皇帝撑腰,终于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杵杖老翁说道:“陛下,我乃城西一卖炭老翁,与孙女相依为命。前年冬天,崔氏府上来人强抢我家黑炭,分文不给。我家孙女与其理论,被崔氏家丁重伤至死,小人报官无门,无人敢管呐!”
一妇人哭道:“陛下明鉴,奴家的丈夫是给胤都官家送菜的,去年被崔府拖欠银两不还,还被打断双腿,至今卧病家中,成了残废…”
一老妇颤颤巍巍地磕头道:“陛下,老身的孙女才十七岁,被崔氏的公子看上而抢去,已有半年未见,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又一年轻女子说道:“请陛下做主!家父上街卖菜,国舅的车架横冲直撞,闹市纵马,撞伤家父,没有一分赔偿,小女子无处说理,求国舅给一个说法!”
百姓们纷纷诉说起自己的冤屈和遭遇的不公,他们是谁的父母,谁的子女,谁的祖父祖母…是他陆氏的衣食父母。
陆景内心五味杂陈,怒火中烧。
崔氏崔氏,他身上有一半崔氏的血脉,如今身为皇帝,崔氏不能带给他荣耀,反而令一国之君蒙羞!
当着百姓的面,陆氏做了一个决定。
他面向百姓、万民、男女老少…屈下他的帝王之躯。
在场诸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有帝王对平民百姓示弱的事儿?亘古未有!
裴佑和张之安惊惧地跪倒在地,百姓们反应过来,惶恐不已,顿时跪在地上噤口不言。
宿弦并未像别人一样跪下,而是看着这位年轻帝王——他曾不遗余力地利用自己,用先帝来禁锢自己替他做事。
不过仔细想来,他才二十出头,早早没了父亲,一直蛰伏在太后手下,伺机而动,直到十四岁那年能真正掌权。
她夹在陆景和陆渊叔侄俩之间进退两难,她谁也不想帮,只想尽自己所能为百姓做点儿什么。
今日聚集的百姓便是她的手笔和策划。
宿弦没有提前通知陆景此事,目的就是先斩后奏。
她不敢肯定陆景能放下帝王的尊严是出于何种目的,是为了塑造亲民自省的形象?还是何崔氏撇清关系?
无论是哪种,只要他决心铲除崔氏的奸佞便好。
与此同时,看见皇帝向万民致歉的崔巍清楚,崔氏让皇帝丢失的尊严一定会以惨痛的代价还回来。
纵横官场几十年的他不禁嘲笑自己的迟钝和愚昧——仅凭那女子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扳倒崔氏?说她有二心,原是怀疑她背着肃王与自己的政敌联手。
可是,忠于君王就不是二心了,是臣子的本分。
想要扳倒崔氏的从来都是皇帝一人!
终于,硬气了一辈子的崔巍朝着那一双双满腔恨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地眼睛跪下。
陆景说道:“崔氏犯下的罪行朕会一一清算,每个人遭受的迫害无法弥补,朕会命人双倍赔偿。”
“裴佑”,他叫道,“你身为大理寺卿,应审天下不公,却使百姓有冤无处诉,今革去你大理寺卿一职,你可有话说。”
裴佑连连磕头道:“罪臣有违圣恩,无话可说,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百姓们四声贺道:“谢陛下为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