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苍老又慈祥的脸出现在了花霖九的记忆里，那是她的外曾祖母，明明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会给自己煮饺子、教自己在鸡蛋壳上涂鸦、还会和自己玩纸牌游戏，就算后来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她的存在。

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花霖九很怀念她的外曾祖母，但是，老人家已经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与她同行的旅伴也会陆续前往另一个世界。她的后代们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生命的接力棒，继续在时间之河中前行，他们也会遇见各自的人生旅伴，成群结队地走过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虽然时代不同，但在花霖九看来，袁绍也是自己的旅伴。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她唯一的旅伴。

她学会了和生命的接棒人再见，却还无法想象自己和旅伴说永别的模样。

这时，袁绍放下了笔，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脖颈，久坐让他的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花霖九适时地飘到他的身边，轻声说：“辛苦了。”

今年是丧期的最后一年。

他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正这样想着，袁绍的声音传入了花霖九的耳中：“今年的冬月，就可以回洛阳了。”

花霖九静静地听着，墙上她的影子纹丝不动。

“阿九也会和我一起回去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讯问，不如说是在试探着邀请。袁绍并不知道花霖九没办法离开他这件事，在他看来，花霖九曾三番两次地从他身边消失过，一走便是好几轮春秋。花霖九也想解释，她并不是故意玩失踪，奈何两人无法直接交流，用镜子手写又太费力气，便只好维持着这番神秘感。

花霖九的影子重重点头。

袁绍的表情松动了一些。这些天他的神情已不像最开始那样古板，这也让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谢谢你。”他道谢。他觉得花霖九答应了他的邀请，那么自己就应该向她表示感谢。而秉承着无功不受禄原则的花霖九则感到深深的羞愧，于是连忙摆手摇头。

袁绍的将桌案上的书卷笔墨一一收敛起来，一面动作一面说：“袁氏一族门生遍布天下，尤其洛阳有不少人和袁氏来往甚密，其中也有些我的朋友。若是他们看见阿九，想必也是合得来的。”

朋友。听见这个词，花霖九的心底莫名有些发闷。

说到底，这个时代终究还是属于他的，就算这几年艰难了些，也总算是有亲朋好友，有可以依靠的归宿。自己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自己只有袁绍了。

袁绍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注意到花霖九的影子安分得有些过头。他沉默了须臾，问：“阿九是不开心了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花霖九心中的情绪的确是“嫉妒”。

自己目前只有袁绍一个旅伴，可袁绍的旅伴有好多好多个。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等花霖九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飘出了窄小的茅屋，来到了院子外面。天地间一片寂静，闪烁的星辰赋予了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光线。花霖九听见袁绍轻唤：“等等。”而后也追了出来。

他举着灯台，唯有借助影子才能确认花霖九的方位。

花霖九当然清楚，袁绍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心中涌现出了糟糕的情绪。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种吃醋，但她很清楚，作为幽灵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吃醋的资格。

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

察觉到这一点，花霖九躲在了那棵枯树的后面。她现在连影子都想藏起来。

“阿九，”袁绍跟丢了对方，只能用声音呼唤，“抱歉，让你感到难过。”

不要道歉啊！为什么要道歉呢？如果只是因为察觉到对方不悦而下意识做出的道歉，那根本毫无意义啊。进入鸵鸟状态缩成一团的花霖九这样想到。

“的确，因为听不见你的声音，所以我们相处的时间里几乎都是我在发言，可能我没有注意到阿九的感受。”袁绍的声音很温和，他的态度就像可包容万物的水，逐渐浸没着花霖九的棱角，“但是如果阿九想说，我愿意听。”

花霖九稍稍抬起了一点头。

像是心有灵犀般，袁绍的脚步声在缓缓向枯树的方向走来，他继续说：“在这段我最孤单的时间里，是阿九一直陪伴，给迷茫的我提出建议，在患病的时候给予照顾。过去我以为，你是庇护我的神仙，因此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但现在我觉得，阿九只是位特别了一点的姑娘。”

他停下了脚步，与枯树保持了一段恰当的距离。

“阿九，”袁绍说，“你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他的话音落下，世间骤然被纯白所填满。在寂静无声的夜晚，那枯萎多年的老树仿佛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干枯的枝丫间绽放出小巧精致的白花。簇簇飞舞的花瓣好似在温暖的春日下了一场并不寒冷的雪。

花霖九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对上袁绍错愕的视线。这一次，他们的相逢并不依靠缥缈的影子，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

又有一片洁白的落花吻上他的泪痣，正如二人初见那般。

月华今夜黑，全见梨花白。

花霖九伸出手，开口轻唤：“本初……”

她想要去触碰眼前的人，而那伸手向前的动作却牵引着她坠入了一片漆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