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斯想了想,确实该去一趟商业中心。
竞技体育选手不畏寒,他们不缺暖和衣服,但为了迎接冬歇期,像仓鼠在树洞里囤粮一样,他得给世一买几件顺眼的衣服。如果一直在家里不出门,夫妻生活总要有些仪式感,整个假期都要看着世一穿家居服,绝对不行。
“明天我也一起去,世一,牛奶里要加杏仁吗?”内斯转头又回厨房忙活。
明明没什么好忙的,他自己闲不下来。
洁世一站起来,抻了下懒腰,“洗碗机好了吗?怎么不叫我?”
内斯轻嘲,“只不过是把盘子摆在置物架上也要邀功,斤斤计较的男人可不讨人喜欢啊世一。”
“随你怎么说,”洁世一耸耸肩,不以为意,“就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也好,一个人在厨房会很寂寞吧,我还没堕落到让丈夫照顾。”
说的比唱的好听。内斯愉快地哼了一声,这次音调更轻快,像鸟儿张开翅膀,“功劳苦劳的,夫妻之间分不清楚啊,把过日子想成一码归一码,真是小孩子。”
“那起码到我们八十岁再说那种话,等过完一辈子,才能十足底气地说‘不分你我’,不是吗?”洁世一越过他挤进厨房,蹲下按按钮,洗碗机弹出碗架。他愣了愣,“怎么还湿着,啊,我忘记按烘干了。”
这话听着真顺心。
内斯噗嗤一笑,捏住洁世一的脸颊,轻轻扯。
哎呀,真是该拿世一怎么办,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家伙。
是他的丈夫。
“粗心大意,大笨蛋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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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衣服对亚历克西斯·内斯来说不算新鲜事,他自己是相当享受逛街的,不管是拎包、买单、排队,只要是为伟大的凯撒服务,内斯脑袋瓜里那个红彤彤的警报器就开始咿呀咿呀哟。像带孩子参加社区儿童选美比赛的慈祥姨母,恨不得用衣服把凯撒堆成一座刀枪不入的战斗堡,无视和平公约靠魅力无差别射杀所有人。时尚顾问二十四小时待命,时刻准备为凯撒的新配置献上鲜花与掌声。
可惜自从内斯结婚后,凯撒的恐同症状日益严重,现如今已经到了和他俩并肩走在街上都血压升高的地步,臭着张如丧考妣的脸。假如延时摄影跟拍凯撒的每一天,他的嘴角如同跳绳般上下翻飞,幸福指数断崖式下跌,情绪管理失衡大起大落。携内斯一块儿和和美美挑衣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俱乐部里打照面都恨不得避着俩基佬,明哲保身,独自美丽。
可怜的凯撒,生活对这个无辜的年轻人施加了太多折磨。天降大任于死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唯有祝他早日康复!
内斯衷心祝愿,为凯撒掬一把心酸泪。洁世一幸灾乐祸,但不动声色,肉眼可见笑容爬上他的脸颊。切忌大意,不可太张扬,否则内斯发现了,少不得又要絮叨一番。
撇开凯撒不谈,内斯对于捯饬自己也颇有心得,首先身为凯撒的仆从,他肯定要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连什么袖扣配什么西装都很讲究。撞色、风格趋同、胶囊衣柜按色谱排列,自此失去它原有的职能,内斯的衣柜之精彩堪比芭比梦想豪宅,足够拍一期拜仁慕尼黑版《穿普拉达的女魔头》。
可惜对美的追求无法通过性传播,内斯的丈夫洁世一是个铁血足球佬。不爱打扮,对潮流风尚一窍不通,出门买个新花样的体恤衫已是最大让步,宁可将大把大把美好时光浪费在体育用品店里,也不情愿花一秒钟流连奢侈品店琳琅满目的橱窗。穿着是很干净利索,盘靓条顺的衣架子怎么拾捣都能见人,唯独与精巧不沾边,大大咧咧的生活气息肆无忌惮入侵每一个毛孔。谈及世界第一前锋,蓝武士印象一骑绝尘,每一张内斯精心钻研的LOOK照背面,都是洁世一旧马甲、休闲裤的随心配套餐。
怡然自得的生活习惯止步于此,章鱼骑士终结了邪恶以撒大帝对私人衣柜的黑暗统治。自从内斯不容置疑把洁世一珍藏的军绿色外套捐赠了,洁世一迫不得已开始穿他丈夫提供的衣服,日常生活举步维艰。
麻烦,且贵,内斯对于外形上的支出死毫不吝啬。洁世一不能理解,但尊重他丈夫的意见。
好歹两人是一起出门,洁世一想,他最好别给内斯太丢人,否则回去能念叨他半宿,耳朵都要磨茧子。
看吧,又是一条戒律,和内斯结婚命中注定他安生不得。谈及凯撒要避讳,挑衣服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说话做事从此有了条条框框。
这婚结的,比皈依清教还麻烦,他自找的。
洁世一神游天外,任由丈夫拽着自己挪移,心甘情愿放逐自己。
黑色,百搭。亚历克西斯·内斯挑出件外套,在洁世一身上比划,“世一,站直,你这样我怎么看。”
“是,是。”洁世一依言挺起胸膛。
内斯又不满意,蹙眉,“世一是要去参军吗?让你站好,不是让你模仿领导视察,收腹。”
挑衣服都没磨损他的精力槽,还有闲工夫侃他,身体机能真好,这就是天赋吗?
洁世一讪讪,眼神飘向不远处的公共休息沙发,“你逛你的,你也知道我的尺寸,让我过去坐着行不行?”他打商量,说话间神思不属,难掩羡慕。
看到一众低头沉默不语玩手机的男人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是群居动物。
好想回归大自然……
“不,行。”内斯一口咬定,身体力行证明,这趟苦旅没有驿站中场休息。
唉。
预料之中。
洁世一没招,内斯拽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往下一排深色系衣服走,嘴上不饶人,“懒虫世一,挑衣服必须得本人试过,世一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真是的,除了踢球一无是处。”
洁世一:“内斯,我相信你的眼光。”
内斯:“不行!”
夸得天花乱坠也没婉转余地。
为难。洁世一实在不懂衣服,这个版型那个款式,他眼里那一溜像色谱般的衣服只能大致分成几类:什么什么蓝、什么什么红和五彩斑斓的黑。
内斯似乎是铁了心要给洁世一买两套鲜艳衣服,主要是和他相配,走外面打眼一看——同色系!都知道是两口子,心照不宣,最重要的是杜绝狂蜂浪蝶的搭讪。瑰红色的眼睛在一排排粉色系、红色系打转。洁世一干站在旁边无事可做,也跟着他的视线一块看。一头雾水,更认真去盯。目不转睛得眼睛都干了,你问他红色是什么红,洁世一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光记得全是红!一半是花朵,一半是标签。恍惚全是内斯的眼睛,真刺挠人,也足以夸一句明艳。
不难看。
“内斯,你看这个,”洁世一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摸在手里布料很硬挺,“和你的眼睛一个颜色。”他翘起嘴角。
嗯?内斯的注意力全然在另一件内衬上,随意扫了一眼,鼻子里出气,“和我的眼睛根本不是一个颜色啊,世一。”
“嗯?”洁世一愣了一下,食指撑着嘴唇。迟疑的目光在内斯脸上打转,又回到那件颜色喜人的衣服,那架势好像有艰苦卓绝奋斗精神的大学者。
半天憋出一句。“……奇怪,明明就一样。”他看不出色差。
内斯深谙他丈夫是个穿搭白痴,早就不抱有什么希望了,夺过洁世一手里的衣服挂回去,随即顺势牵起洁世一的手,“笨蛋世一没有发言权哦,今天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世一全~部都要听我的,知道吗世一?”
“嗯。”洁世一无奈,贼船都上了,他哪有第二选项。
内斯轻哼了一声,嘴角上扬,“回答呢?”
“我知道了,”洁世一回握住内斯的手,“麻烦你帮我买衣服,但是我想能不能稍微……”
“说了不行!”内斯态度坚定。
浑水摸鱼大失败。
洁世一听天由命,肺里的氧气管库存都叫他叹没了,亦步亦趋跟在内斯身边,假装自己是一辆温顺的遥控小汽车。
“嗯……这件不行,太暗了,衬不出世一的蓝色,世一的眼睛值得更好的。”
“这件不错,面料……啧,拿化肥袋子剪一个口出来穿着都比这舒服,要版型不要舒适……哼,真是没眼力见的设计师。只有没实力的家伙才会无法兼顾,可惜我要两全其美。”
“哎呀,失礼了。”顾及有外人在,内斯暂时放开了对丈夫的全方位管控。他笑眯眯招呼一个工作人员,“请问你们店里接受定制吗?这件成衣我想要同款式的另一个颜色,能请您帮我联系到那位设计师吗?”
工作人员小跑过来,内斯快速回头给洁世一一个威慑的眼神:他回来之前,世一不许找机会开溜,否则后果自负。
可以想见,针锋相对的话,回家后不得安宁。
洁世一点点头,示意内斯放心过去。他是个成年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回答得像梦游——也确实困倦,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花花衣界,对于认知停留在蓝武士秋衣的洁世一而言,属于越级挑战。
只有这种时候才言听计从。
别说心口不一,最起码态度摆在那了,无可指摘。
对于丈夫的反应,内斯很满意,走了。
洁世一如蒙大赦,刚想到心仪已久的公共软沙发那坐下歇会儿。一抬头发现座被占了,拥挤的针织帽脑袋侵占每一寸休闲领土。无果,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洁世一百无聊赖拨弄一排排衣服架子的铁钩,层层叠叠无穷尽也的瑰红色,把颜色变化列的头尾摆在一起,他能肉眼分辨出不同。邻近两件却不行,印象里都是内斯的眼睛,像瑰红色剔透的宝石。
生气时,如同橡皮泥挤压了形状。介于内斯像个人形打气筒,二十四时里有二十四时生气,鼓胀到极限的章鱼氢气球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眼睛的亮晶晶,大部分时间里都带着怒火反射的光泽,压抑的糟糕的情绪,难以达成自洽。
平心而论,这是挺棘手。养一只心理敏感脆弱的家宠,意味着主人要付出更多时间与精力去陪伴,比任何小东西都更黏人,需要寸步不离地照料,时时呵护。说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脚步声重一重,地面震动过猛都不行,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稍有不慎便会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源自于内斯过往的经历,不适合自己进攻风格的队伍体系、五长一短的原生家庭、不够健全的人生履历,与凯撒邂逅后又未曾得到应有的良性关系,此事不提也罢。
言语沟通进行不下去时,恋人的偏执和神经质如炮仗般一点就着,有时候确实令人着恼。但那确确实实都是内斯的一部分,正是那些不确定性的微小粒子,拼凑出完完整整的亚历克西斯·内斯。红宝石的光芒不该遮盖住糟粕,阴翳与示人的正面是同样重要的存在,于是成为立体的人。人无完人,不因优点而包容、委曲求全。洁世一会直截了当指出内斯的不足,也全盘接收丈夫的低气压。
那双瑰红色的眼睛,愤怒时是愚蠢。他好心情时,也是个不错的家伙。
洁世一从未后悔过和内斯相知、恋爱、结婚。从未动摇过,自己的丈夫是个可爱的人。
所以落实在婚姻中,洁世一笑口常开。外人看来匪夷所思,但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
他很幸福。
满打满算十五分钟,还以为会更久。那位声名远扬的大设计师似乎是一段传奇,工作人员话里话外尽是吹捧。内斯的职业选手身份为他开了绿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从会客室出来,第一时间奔向公共沙发,一览众山小,没能从花花绿绿的针织帽里筛选出自己丈夫的黑色脑袋。一抬头,瞧见洁世一还在瑰红色衣服架旁原地待命,更觉得无语。
站着等多累,不聪明的世一,不知道去坐坐吗?
啧,果然是死脑筋的世一。
内斯三步并两步过去,叉着腰站在洁世一身后,没好气地咳了一声。
“喔,你回来了,内斯。”洁世一后知后觉回头,下意识笑笑。
真是的,又不是在家,干嘛摆出那种欢迎自己回家的丈夫的姿态。
这样不是像在说:“欢迎光临,欢迎接吻”一样轻浮吗?
内斯抬起胳膊,摊开手掌晃了晃。洁世一会意,乖巧地牵住他。
一瞬间牢牢紧扣的手指,彰显着,这段感情从不是哪一方的一厢情愿。
“那件衣服不是瑰红色吗?”洁世一困惑,“我拿着照片比对过了,明明就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你非说不是。”
“不要拿那些衣服的颜色和我比较啊,世一就这么希望那些烂大街的货色和我放在同一高度吗?”八竿子打不着边,但内斯任性起来不分场合。
那当然是瑰红色,微小的差异根本不值一提,即使大设计师本人莅临也会赞同洁世一,两种瑰红色如出一辙。除了瑰红色的主人矢口否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洁世一仍摸不着头脑,他的笨拙又是偏爱。
小到眼睛的颜色,大到进攻风格,着装打扮、枕头芳香剂,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世一见惯了妙不可言人与景色,在丰沛的爱中长大,对世界的五彩斑斓习以为常。内斯是任性的孩子,他的童真从八岁起茁壮成长,豆茎膨胀成参天大树直通云端之上的巨人乡,自我意识MAX遮天蔽日的阴影下,深埋在地底不见光明的豆子永远长不大。
足球生涯教会内斯服从、排他,却没人告诉他怎么去尊重,坦诚适度的游标该停靠在哪里。
How to love?
德国麻瓜满头雾水——直到亲眼见证奇迹,直到真正的魔法师莅临。
瑰红色的豆子说:红色不是尊贵的颜色,物以稀为贵,狡猾的巫师一定早已勘破层层雾霭。童话是世界为他加冕而搭建的舞台,他对奇景见怪不怪,玉盘珍馐金银财宝不足以令他驻足。
本世纪最贪婪的利己主义者,他爱什么?他所求为何物?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换取他青睐?
骁勇善战的英雄看不上关在盒子里竖琴似的鸟,要更特别,更能彰显特殊性的存在。
“内斯,”洁世一微微偏过头,专注望着他的爱人,“瑰红色的色号到底是序号几,你说有权威机构能检测吗?”
“不知道啊,昨天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吗世一。”内斯攥紧洁世一的手,比严丝合缝更亲密。他的不安全感,也在这种牢牢牵制住,难以动弹的力道中,悄然烟消云散。
拇指摸索着微凉的皮肤,独属于他爱人的体温,只有他知晓这个触感,可以肆无忌惮触碰。
一切,Everything,因为爱。
因为世一爱他,魔法师挥舞魔杖。一道刺眼绚烂的幽蓝色闪电划破天际,一个魔术师从此找到了答案。
“说的也是,你的眼睛颜色那么好看,应该很难找……要不要找人定制一件呢,”洁世一突然啊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之前流行过一阵吧,就是那个,在河边寻找和自己眼睛颜色一致的石头,搜一下你的名字话题说不定会有。”
世一笑得真难看,像个傻子一样。内斯不置可否,又走得挨洁世一更近一些。
慢慢地,他忽然把头低下来靠住洁世一的肩膀,像坏掉的饮水鸟,不动了。就这样站在商业中心的一角,与人流错行,驻足。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骂自己真是矫情,他不知道,可就是因为不明白这个举动有什么意义,他的心怦怦直跳。
世一会做什么,在所有令他心颤的选项里,善良的魔法师必定会选择最让他欢喜的那一个。
不对,不是那样啊。
是因为世一选择了那个选项,于是主语贯以世一时最令他欢喜,顺序不能错。内斯沉沉呼吸,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辙的洗衣液味道,布料的味道,他半阖眼睛。希望自己和世一亲密的动作能被狗仔拍到,从未如此期待隐私暴露,可他们早已经公开,被拍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一定要意义呢?
他和丈夫拥抱,他想被世界看到,恨不得端起喇叭大呼小叫:女士们绅士们,看啊这颗瑰红色的豆子,这个不聪明、不讨人喜欢、从不被任何人所期待,更不被任何人所爱的瑕疵品科学怪人,怀揣着白痴梦想的魔术师,他曾与世界格格不入,鼎鼎大名的亚历克西斯·内斯。
——现在,多么幸福啊。
内斯很安静,难得安静。感到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背上,力道像羽毛拨弄集水蛾的触角,却沉甸甸的。他明白,自己正被爱着,深爱他的丈夫搂着他,旁若无人,噗嗤一声笑开。
洁世一从来不会问内斯,为什么一声不吭站着不动,从不责备这样的行为使人尴尬。他只会稀松平常地笑,乐呵呵说:“再坚持一下,回车上再休息。”不解风情的家伙,还以为丈夫是逛了一上午体力清零。
“笨蛋世一……再等一下。”内斯埋头,声音闷闷的。直直垂下的手不老实,窸窸窣窣去够丈夫的另一只手,洁世一也好脾气放任他握住自己。
内斯心满意足,洋洋得意。
他很幸福,聒噪的幸福,像只叽叽喳喳乐此不疲的烦人鹦鹉,童话故事里大海盗派斯肩膀上站着的鹦鹉波弟。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只能说会道的鹦鹉,但对魔法师来说,唯独那一只坏脾气的鹦鹉最特别。肚子里有蝴蝶翩翩飞,戴着瑰红色的厚底镜片看人,他们都认为爱人处处完美。
至少在伟大的魔法师眼中,瑰红色的豆子是无价之宝,比邻国公主会飞的魔毯、626号试验品的泡泡球、B612星球的玫瑰花更加重要。
至少过往一切遭遇,如浮云匆匆过,否极泰来。苦难终究是过去时,当下的他们正迎接更好的生活。
至少在世一心中,内斯永远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