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屯粮几乎都被消耗殆尽，再这样被围困下去，真的只能同伴相食，煮雪而烹。

她抬起头来，望见了不远处立于城墙之上的卫临，身着白色重甲，手持一柄红缨银鳞枪，正眺望着安戎城外刮不尽的风雪。

比起她而言，卫临将军会更担忧现下的境况一些。

小五看得见，卫临将军的眉头一日锁的比一日重，那些派遣出去报信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更不要提遥遥无望的援军。

怔忡间，城下又响起锣鼓相击之声，声响巨大，小五烦躁地捂住耳朵。

每过几日，围城的吐蕃敌军总会派人到城下来叫阵劝降，威逼利诱，重复的车轱辘话来回说，生怕城内的人听不见，记不住。

而这一回，锣鼓相击之声比往日久了不少，似是非要引起城内人注意不可。

小五是真的烦闷不已，又弄不清城下人闹的什么，转了身，躲在城跺凸起之后，错了目光出去，旋即与众将士一同，皱紧了眉头。

携带盾甲缓慢而至的吐蕃敌军从队伍中踢出一人来，那人身着的白色军甲被血所浸透，双手反剪绑着，滚落在地上，不能起身。

又一人从盾甲阵中提剑走出，一把抓住地上人的衣领提起，脚一踢，让他跪好。

虚弱不已的人抬起低垂的头颅，望着与他一般被摧残破损的城池，咧开嘴笑了。

此时的贺承光双眼肿胀，视物有所阻碍，可他还是认出来了，这是他与卫临一同守护的城池——安戎城。

押他过来的吐蕃人开始喊话了，可他一句都不想听，他有些懊恼，也有些怀念，懊恼自己没能成功找来援军，怀念那些在安戎城里的日子……甚至还有一些怀念在洛阳的日子。

他背扣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动了动，当下这个节点，谁能想到，他居然想打一局双陆，和卫临打一局双陆，哪怕是打不过他。

他背上狠狠挨了一脚，整个人如倒栽葱一般砸进冻土之中，而后又被提了起来，他反应过来，身后那个吐蕃人让他帮忙劝降。

贺承光嘴角有伤，但凡说话都会扯痛，他张了张口，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旋即背上又挨了一脚。

而安戎城墙之上的人皆崩紧了脊背，捏紧了拳头，被压制的愤怒无法释放，全具象化成了手背脖颈间跳起的青筋。

站于卫临身后的人则看向主帅的面庞，等待着卫临的命令。

卫临一如既往的冷面，看不出任何的悲喜，他腰背挺直，定定地望着城下被虐打的不成样子的贺承光。

没有惊异，没有怒色，冷静的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卫临缓缓地举起手，打了个手势，身边的人会意，大声传递下去，“搭弓！准备，搭弓！”

众将士拉起弓，准备好。

卫临举起的手一握，副将的声音传达出去，“射箭！”

众箭齐发，如雨般落下，叫嚷的吐蕃人慌忙架起盾甲，躲入盾甲之后。

贺承光被遗忘在了盾甲之外，斜倒下去的身体之下流出鲜红的血，那血顺着冻土的纹理，流向他爱且守护的安戎城。

在同袍的箭雨射过来的时候，贺承光突然想好了自己要对他们说什么了——

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但他不知道他们看到没有。

卫临仍屹立在城头，从小五的角度看去，他如安戎城两侧巍峨而立的山一般，十分依靠的住。

可安戎城仍被围困，粮食告急，军心不稳，人心惶惶。

又过了几日，入夜，城中起了骚乱，卫临亲手斩了两名试图叛逃的士兵，又好生发表了一番人心齐，泰山移的言论，刚柔并济，恩威并施。

城内又安生了不少日子。

守城的日子煎熬，可好歹小五的衣摆上又加了两道横，抵挡吐蕃大军攻入安戎城也三月有余了。

安戎城彻底断了粮，同时，派遣出的送信之人无归，可能有的援军久而不至。

城内守军人数也锐减至了六十余人。

众人又在商议，需不需要再派斥候兵出去送信。

小五所在的斥候编制队伍几乎已经没有人了，她主动请缨，请求执行送信求援的任务。

自贺承光死后，卫临将军越发不爱说话了，很久之前，小五还可以看到他们围篝火而坐，一边为他们放哨，一边偷听两人讲昆仑山上的神女，笑谈从军五年期满之后，何去何从。

卫临的眼眸落在请缨的小五身上，眼神复杂，看了许久后才道了声，“好。”

他立刻嘱托下去，开始为小五的突围所筹谋。

是夜风寒，孤月高悬，小五裹好自己，跟随着卫临亲自领的队伍，为后续的突围活动着身躯。

卫临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大围巾布，将她下半张脸都包了起来，帮她系上大围脖的时候，轻声说道，“如果出去了，无论遇到了什么，都不要再回来报信了。”

那是小五跑的最快的一次，如鬼魅一般闪进山林之中，没有任何一支羽箭可以追得上她。

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羽箭，都被卫临所挡下。

小五冲破了突围，一路向着大营的方向行进，却发现大营驻扎的大军早就撤走了，她又转了方向，昼夜不停，向着最近的另一座军城行进，可惜那军城好似也陷入囹圄之间，自顾尚且不暇。

一团乱麻，没有援军，根本没有援军。

她累极了，瘫倒在山林之中，四周茫茫，无她容身之地。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她在一片漆黑之中睁开了眼，望着满天的繁星，下了一个决定，她要回去，她要活着回去告诉卫临——

大军已撤，守城已然没意义了，当突围为先，能活下来几个是几个。

这是她第一次违抗卫临将军的命令，抱着必死的心态。

北羌人养的狼鼻子很毒，从她突围而出，到遍寻援军无望，几乎一直都能紧紧追踪着她，而后她就遇见了纪娴井一行人。

她一边带着众人行进，一边言简意赅地陈述着过去守城的三个多月，又走了不久，远远可望城墙的一角。

走在队首的小五忽地抬起手来，停止行进的手势警告着身后的四人。

她两三下上了身侧的树，眯眼望去，在看到飘扬的旗帜时，身躯陡然一震，旋即眼睛就被蒙上了水雾。

她跃下树，低着头不说话，温荐离她最近，俯身凑近看到她脚边落下的亮晶晶泪珠，不解道，“怎么了？”

小五双手紧抓身上斜挎的布包，抬起头来，半咬着唇道，“城……城破了。”

城破了。

安戎城破了。

坚守了三月有余的安戎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