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峰的意识仿佛有一层柔韧的白膜,在他脑海中兜着仿佛海水倒灌的狂潮一般汹涌的混乱,看见听见的一切从此滤过后,不过是飘入狂涛中的雨点。他真的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吗?他真的记得手中的人为何在此吗?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吗?
“师父......你看着我,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他勉力从无比混乱的思绪中将注意力抽出并集中在自己的正前方,让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人。一个让他感到熟悉的面容,一个让他感到无措的面容,那被自己抓住的脸上深陷下去手指的凹痕。穆青峰听见脑中闪过也许是潜藏在心中的某种低语,有个声音闪过——抓住他,抓住他。
楚卿云立刻感到师父的手劲猛然增大,骨头疼得有些无法形容,他望向穆青峰,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眼前那人的双眼,楚卿云的眼眶里落下两颗泪来。
泪水掉在穆青峰的手上,他却仿佛被烫伤一样突然松开了手。
穆青峰的手砸向了楚卿云脖颈侧边的石壁上,霎时间山体震动轰鸣,碎石飞溅,尘雾弥漫中,穆青峰似是又要被混杂进那些庞杂的不断变换的虚影之中了。楚卿云心里一急,不经细想,虚张声势地威胁道,“我要是看不见你我现在就从这洞口出去!我师父都找不着了,那我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不准消失!”
楚卿云能肯定对方听见了。
即便没能再从这满洞穴闪烁消失又出现的虚影中再次找到师父的影子,楚卿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充满怨念和不忿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在虚影中寻找分辨了一会,无果,咬咬牙便一边大声说着话一边装作要向洞口的方向走。
一时间所有变换的虚影都停止了闪烁,失聪般的忽然寂静中,所有的面孔都一齐转向了楚卿云。
楚卿云背上发凉,正要把脚收回来,就见他胸前的玉竹吊坠从衣襟中飞出,仿佛被什么力量拉扯着。他被吊坠的绳子狠狠向后一扯,他踉跄着,仿佛被套绳拽走,而在他的前面的虚空中又出现了那只手。
且不管对方究竟是要玉还是要人,再这样下去这吊坠恐怕就不归他了。楚卿云心里连呼不妙,原本还半推半就地被拉着走,现在连忙追过去伸手要抢。
但意识到楚卿云的企图后,那控制玉石的力量骤增。说时迟那时快,在玉竹同时接触到两只手的同时,楚卿云立刻意识到要论蛮力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抢过穆青峰,他早就见识过师父那不讲理的巨力。但与此同时,情急之下,他的双眼捕捉到了玉石和手接触时逸散的一些光晕,那灵力的反应本应该是不可见的,但他无比集中的注意力似乎创造了一些奇迹。
楚卿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他立即下意识地试图将那抹光晕用灵力扭转成一条长长的丝线,就像他过去面对陵游和何少监时借助道具才能做到的那样。光晕凝聚成接近透明的实体,牵出一条紧绷的丝线,楚卿云连忙徒手捉住,三两下迅速紧紧缠绕在自己手上。但穆青峰的力量是惊人的,楚卿云还没来得及高兴,几乎是一瞬间就被那丝线反向拽了过去。
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楚卿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甩在了什么东西上就觉得眼前一黑。
这怎么行,这可不是晕过去的时候!楚卿云一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调动意念试图恢复视野,一边不由得想起了在学剑时被暴揍过的师兄师姐,一下子可以感同身受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楚卿云眼前终于勉力恢复了清明。
一束光晃了他一下,他眯着眼努力直起身子,可周围的景象让他愣在当场。这亭台小道、山石飞瀑,他不是还在石洞中吗,怎么一下子又回到了太清山?难道自己真的晕了很久已经被人搬回去了?
手指和手腕的疼痛让他低下头,手上是那细细的半透明的丝线,另一端不知道伸向何处,紧绷地扯得他生疼。楚卿云立刻清楚了,自己肯定还在那石洞里,周围的景象未必是真实的。
这“太清山”是像蓬莱时一样由师父想象出来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他或许是连人带吊坠被扔到了这里。但师父真的是那种会沉湎在幻境里自我欺骗的人吗?即便退一万步来说,这幻境又为何会是太清山?楚卿云其实暗暗地觉得即便真是一个专属于穆青峰的幻想乡,也不一定会是太清山的样子。
如果不是师父想象出来的幻境,那又会是什么?不过这手上的丝线既然是从那截玉竹中扯出来的,如今的情景和玉竹必定有关。
楚卿云留意着四周的变化,决定一边顺着丝线往前走,一边试图厘清自己的思路。
玉竹是从师父的佩剑中来,所以它和蓬莱时的碎片、交还给师父的断刀以及这次师父吞下的“仙丹”一样,本质上都是师父的一部分。据师父和那该死的乌昂所言,玉石是能保存一部分记忆的,那师父将这些玉石分给弟子之前,想必也会保证自己不会因此忘记些什么,那他的这截玉竹按理说应该是没有保存任何记忆的才对......那这里又究竟是哪里呢?
楚卿云的脚下忽然一空,他连忙向边上一闪,再看过去的时候落脚的那个石阶忽然坍塌成了一个陡峭的斜坡。看来此地根本不允许他慢慢思考,霎时间狂风大作,吹落的树叶如漫天的虫群飞舞,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忽明忽灭的晦暗光影中,头顶的太阳仿佛变成里雨夜中的烛火。
楚卿云手上攥紧,向着丝线的另一头跑去。
身侧的景象犹如破碎的画片强行拼接在一起,太清山的石板小路忽然塌陷成了断崖峭壁,远处的亭台与未曾见过的高塔重叠在一起像燃尽的线香一样抖落着灰烬。无数他未曾见过的东西突兀地插入了这个世界,仿佛一把把凿冰的锥子,击出了无数尖锐的缺口。
楚卿云不得不加快了脚步,拽着丝线在不断坍塌的、一万望不到尽头的长阶向上狂奔。在各种诡谲的变化中,唯有太清山这没有青苔的石板路还算熟悉。等等......楚卿云总觉得又不那么确定了,他好像快要抓住那点思绪的线头,可又差了什么临门一脚。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可现在的师父不知为何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
长阶将尽,头顶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太阳的光芒渐渐黯淡。难道是天狗食日吗?太阳转暗,竟如纸片般徐徐旋转,不消多时,一轮圆月便悬挂在高空中,看得楚卿云目瞪口呆。
他在越发清晰的竹叶声中跃上最后的台阶,眼前的一切让他一下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