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心思一旦出现,就像是撒旦的诱惑,以一点铺开,化作万千涌出黑暗洞穴的水虱,铺天盖地直到包裹住四肢百骸,我点开他的好友动态,没有任何更新,等我发觉自己这种行为就好像在监视着某一个人时,已经刷新了不下二十次。
他那张脸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拉不下脸找他,索性躺回床闭上眼,一番努力过后终于进入梦乡。
自从第一次晕倒在巷子口后,几年来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一辆很旧的老式灰色轿车,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子里,旁边的砖墙只剩下半截儿,水泥已经剥落,像是被撕掉的脏纸,露出红色的方砖,上边爬满了爬山虎,植物的吸盘紧紧吸住红砖,以至于红砖上布满了裂纹,一道足以照亮漆黑天幕的闪电跟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梦境里晦暗、潮湿、模糊不清又扭曲无形。
每所学校都不乏闹鬼的传言,什么教学楼曾是坟地,又或是民国时期犯人枪决的地方,再比如什么学姐恋上老师,求爱无果后穿着一袭红衣跳楼,我也曾在学校的论坛发过类似发帖子,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可惜始终没找到个像样的答案。
我从未住校,即使家离学校并不是很近,但我实在住不惯高中的宿舍,总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家门口的二路汽车直达校门口,在没有跟纪乐见面前,我从未在意过这样一个苍白到有些病态的消瘦男孩,可见过了,就不会再轻易忘了。
清早,海滨城市的早晨总是雾气弥漫,只不过现在是夏季,与冬季相比要稍好一些,我带着一双惺忪睡眼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值日生还在学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我从校服兜里掏出胸牌,目光偶然一扫,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薄雾里,一棵脱了皮的杨树下,每当有风吹过,杨树叶子反转,露出两种颜色,他那表情算不上笑,但也没有哭或是因我上次的逃离而表现出被背叛的愤怒,只是很寻常又良久不肯转头默默注视着我。
我立马抽回被捏住的胸牌,头也不回往教学楼走去,他的目光让我觉着总有股子凉风往脖领子里头吹,但只有我知道这不是纪乐的问题,而是我羞愧于见他,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在想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可始终不知道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只能作罢。
虽然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但好在各科成绩都还在中游打混子,就像沙丁鱼群里最平凡无奇的那一条,在初中时就因晕倒失忆这件事学校特意为我开了后门,只要不惹祸,没有人会强求我做什么,这习惯一直延续到高中,老师索性也直接把我当做空气。
学校的热水房并不在教学楼,而是在与教学楼L型排开的一排老旧小平房里,像是以前倒闭国企工厂留下的宿舍,之后又重新改建,我拎着保温杯穿过一条细长的甬道,路过破败的花坛,几朵干巴的褐色月季垂着脑袋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水房的尽头是旱厕,夏天时往外冒着恶心的气味。
还没等进门,我站在木窗下,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
“死娘炮!”
“你妈是卖的吧?才会生下你这么个二椅子,不男不女。”
“别跟他废话,你打他不就完了吗?”
“不怕被老师查啊?”
我趴着水泥窗台,在角落里露出一双眼睛,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将另一个人围堵在水泥水槽的拐角处,视线受阻,我看不清那个被霸凌的人到底是谁。
紧接着一声闷响,其中一个男生一拳头落在那人的腹部,没有任何惨叫声传出,我却跟着身子一哆嗦,龇牙咧嘴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上也一阵儿疼。
“老师?二椅子不会去跟老师说的,我跟你打赌,老师都觉得他恶心,让他每天都守着垃圾堆,你没发现每次换座位的时候只有他没跟着换吗?”
“是哦,死娘炮,你看见没,老师也讨厌你,全学校没有一个人喜欢你,你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要是你,早就退学回家了,你真不要脸。”
“他要什么脸,他都是二椅子了。”
一阵放肆嘲笑。
施暴男生说罢,抬手就要扇他,却突然被同伙一把拦住。
“别打脸,别踹,我可不想因为他惹什么麻烦,我爸还指望我给他考个大学呢。”
一拳接着一拳,就像在打一个没有生息的沙袋,每一拳都落在腹部最柔软的地方,站着的人被打到趴下,像一只蛆一样在地上蠕动,侧脸贴着满是污水的白色地砖,黑色的泥污沾花了他的脸。
我站在窗外捂住了嘴,目光顺着腿与腿的缝隙穿过,那些缭乱的光影像是单方面传输信息的某种工具,不断向我的大脑传递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着头晕目眩恶心想吐,但还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射过去。
是他,纪乐,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正穿过窗棂看着我,无助、痛苦、挣扎,一如就要被杜鹃挤下巢穴的孱弱幼鸟寻求母鸟的庇护。
可自然界就是弱肉强食,大概母鸟也未必会管弱子的死活。
我吓得双腿发抖站也站不住,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动静,假如被人发现,我可能也免不了像纪乐那样挨上一顿打,下意识蹲下身子把自己尽量隐藏在墙根儿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