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野打完了招呼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从兜里掏出烟盒,两根手指揪出一根儿送到嘴边儿,又从烟盒里倒出路边烧烤店老板娘送的劣质塑料打火机,擦了下火没点着,调了下大小火,握在手里甩了甩,这才把烟点上。
他望向夜色里仅靠双眸能抓住的一切,派出所对面是老缫丝厂家属楼,后来国企改革工人下岗,那代人渐渐老去,家属楼也跟着破败,混得好的早早卖了房子离开,混得差的还窝缩在这几栋老破小里头等着动迁,动迁的消息每年都有,每年都是空欢喜一场。
老人讲这叫阎王点卯,每年都带走几个老家伙,纪野身子斜楞站着,几年下来磨没了精气神,连带着站相和坐相也没了,从他嘴里吐出的烟雾像是早先动画片里神仙腾的云,被急急的夜风一卷没了踪影,人家孙悟空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是一眨眼几度春秋过去,原本热闹的广河街里现如今瞧不见几个青壮年,他也一早被困在几年前纪书君跳楼的那天。
纪野弹烟灰的功夫侧过头无意一瞥,派出所紧挨着的水产公司大院拆了一半儿还留一半儿,九几年倒闭后据说是要动迁盖楼,开发商干了一半儿人就跑了,怕影响市容但又没钱折腾,索性又砌了一圈儿围墙给围住了。
有时候他觉得广河就是一杯水,在别的城市乘风破浪的同时广河仍能独立于汹涌的波涛之外纹丝不动,像是窝缩在缫丝厂家属楼的老人,几年如一日与世隔绝。
纪野想起当初纪书君拿着日本相机给他在城头街派出所门口照的那张照片,当时正值春暖花开,他拿到崭新的警服迫不及待穿在身上,特意喊来纪书君给他照相。
他跟姐姐长得很像,都是身材高挑匀称,年龄也只相差了三岁,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纪野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纪野有这么个漂亮聪慧多才多艺的姐姐,想起当初他还警告过老马,别对他姐动什么歪心思,纪野低头苦笑一声,感喟造化弄人。
青涩杏子还没熟就掉在地上、烂在地里,纪野默默朝夜空吐了个烟圈儿,夜空还以无尽的寒意,他差点忘了这还是在夏天。
纪野摩挲两把胳膊,沿海城市从不缺海风,直到他被吹得想要回派出所里避一避,一滴雨“啪嗒”落在他的鼻头上,然后一滴接着一滴如断线的珠子落在地上摔碎,石砖铺成的小路被画上了深色的波点图案,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眼看着就要连成片。
“老纪!”马驰站在办公室门口冲纪野招招手。
纪野短暂回了下头,没抽完的烟被掐灭在夜色里,他把剩下的半根烟装回烟盒,揣进裤兜后呛风咳嗽两声,冲着年轻警察无声一笑,这才深吸一口气低头朝马驰走去。
我不知道马驰在屋里跟纪野聊了什么,只知道他俩出来时纪野手里多了个又脏又破的书包。
马驰一只手搭在纪野的肩上,站在走廊里回望了一眼询问室紧紧关闭着的房门,“这孩子不错,就是脾气古怪了点儿,但是聪明人都这样,他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而且画的还挺好,重点培养培养,以后兴许能接咱这衣钵,搞不好比咱俩混的强多了,我看省里画像姚师傅不就带了个徒弟吗?四原县入室杀人的案子人家可是功不可没,你让他好好学,别浪费咱外甥这块材料,也算是了结你一桩未了的心愿,是不是?”说完用手背砸了两下纪野的胸膛,却没有看到纪野那副欲说还休的表情。
纪野嗫嚅着唇,咂出一嘴苦涩,屡次开口都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纪乐精神异常的事实,假如纪乐是个正常孩子该有多好,纪野如是想,是感叹,是懊悔,也是亏欠,他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在身前交握搓了搓,咧开嘴还是笑不出来,干巴巴的脸上多了几条褶儿,应付道:“是……是啊,好好培养。”
一声雷在众人耳畔炸开,年轻警察望着窗外豆大的雨点儿砸在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响,他“喔唷”一声,“这雨说下就下,一点儿没给吴哥面子,吴哥出警的时候没带伞。”
马驰抬头顺着派出所大门往外看,门口那棵树的叶子被雨水拍得抖动不止,像是失意之人立在雨夜里被淋成了落汤鸡,风一吹瑟瑟发抖,目光从两台轿车的夹缝里穿过去,一辆粉红色的女士自行车在雨中挺立,马驰笑着打趣:“小胡,你还有心思担心老吴?你那破自行车可经不起风吹雨打了,赶紧推进来吧,一会儿再给淋散架了,明个上班你就十一路吧。”
小胡一拍大腿,”哎呦”一声,从包里掏出自行车钥匙,冒着雨跑出了派出所。
纪野低头不语,马驰抬头望着小胡陷入滂沱大雨的背影憨笑。
我局促坐在原处,雨水积成了一小股水流,顺着房檐流下来,落地时“噼里啪啦”砸得响,耳边是马驰的老烟嗓:“老纪,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一起出警,蹬老所长那辆老破二八大杠,我载着你,那时候广河大桥还没修成现在这样,正赶上下大暴雨,下桥的时候没刹住车,俩人都栽沟里了,一边儿吵架一边儿追人,后来被追那小子都嫌咱俩烦,这事儿我现在看还是怨你,你坐后边儿老蛄蛹个屁股干啥?咋,咱所就属你屁股大呗?我载别人咋都没事儿?你说是不是赖你?”
俩人生日相差几个月,马驰明面上可不管纪野叫哥,他见到纪野就觉着肚子里有倒不完的话,可等纪野一走,又不敢给纪野打电话,生怕纪野触景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