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那天放学后我拿着信去了秦叔叔家,敲开门后秦叔叔说他儿子学校搞母亲节活动,要把妈妈请到学校去,他前妻去了省城出差,只好让我妈去替一下。
为此我跑了几家校工商店,买了我认为最好看的信纸,先是打了草稿,然后又因为错字抄了五遍,情真意切写下的信还是没能送出去,最终被我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箱里。
从他家走出来时我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点想哭,又哭不出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站在一条长街的尽头,满眼看见的却都是灰白色的灵魂飘在天上。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了,就觉得现实世界喘着气儿的动物、开花结果的植物其实都死物,呼吸和色彩都是假的,是臆想。
自打那以后我常觉得呼吸都有压力,越是想要放轻松,越没办法正常呼吸,常常一口气憋到难受才发现,大概我就跟那封信一样不值钱,应该属于垃圾桶。
就只是这些而已吗?
我隐约觉得不止,我应该还找寻找过别的什么东西。
穿过人群,我努力从高高低低的肩膀之间露出脑袋,灰色的围墙把楼与楼之间分割开来,围墙下种了一圈儿夹竹桃,矮矮的还没有长大,但已经开了满丛的粉花,远远就见着花丛凹了下去,粗瞧着很是古怪。
我努力去辨认,倒在花丛里的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长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双唇,可当五官全都组合在一起之后再细品透着一股子苦气,比又青又脆的苦瓜还要苦。
“纪乐!”
我扔下手里所有的东西,飞奔到夹竹桃花丛,纪乐合着眼,微微蹙着眉头,眼皮颤了几下,睁开一条缝儿,好在身上并没发现出血,像只是摔了一跤。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刚才有个蓝色的人影绕到巷子后头,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瞧着是个男人。”
“现在追兴许还能追上。”
“赶紧报警吧!不像是什么好人!”
男人?难道是赵志刚?我下意识向他们说的方向望去,巷子拐弯后的小岔路很窄,平时很少有人经过,像是精心挑选过似的,我抬头看了看周围,没有摄像头,意味着如果我不去追,就没法证明是赵志刚干的,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机会稍纵即逝,我立马站起身想要往那抹蓝影消失的地方追去,却连一步都没能跑出去。
“别报警!”纪乐用修长的手紧紧握住我的裤脚,抓得我一个踉跄,他猝然睁开氤氲着水汽的双眸,眼底的红血丝如蛛网一般密集,像是刚切过洋葱,“报警也无济于事!他没做什么,只是推了我一下,而且我们没有证据。”
他冰凉的手指尖无意间碰触到我的脚踝,连我也跟着心底一凉,想起他曾经说过人要怎么才能下地狱,那一刻我是真的愤怒了,“证据、证据、证据!怎么还是证据?!赵志刚怎么总是阴魂不散?!他和纪家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把你逼死才罢休吗?!”
“别走,求你了。”他哽咽着,断断续续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无助躺在夹竹桃花丛里,被打落的花朵和压断的花枝杂乱无章在他周身铺开,打眼看去有种毫无生机悲凉凄惨的诡异美感。
唯有那双细长的眼睛让人看了就再难忘怀,好似快要渴死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沙漠里挖沙寻找深埋在地下仅剩的一点点水汽,可挖到双手全是血也没见到一点点有水的可能,他的目光一寸都不愿意从我身上挪开,无比渴求,又自觉无望。
“难道我们要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吗?!我想问问他,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为什么还是追着你不放?!”我空有满腔怒气,心里却如明镜,我的愤怒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带纪乐离开广河,离了纪野,纪乐吃药都吃不起,更不要说去医院复查、心理治疗等等,我也没有证据指控赵志刚,我甚至明白就算我去追,追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打也打不过,只能放赵志刚走罢了。
“我不能再被抛下一次,再一次,我一定会死。”他伸出一根修长苍白的手指比划着对我说。
他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纪乐的人生还谈不上一个爱字,他从产生自我意识,认识纪书君这个母亲开始,纪书君就是重度抑郁症,外公纪明忙于照顾外婆,纪野只顾着跟自己较劲,都把他晾在一边,至于区捷更不用说,那时候他还有一个看似健全的家庭,越是这样却越让他不甘心,好像那些瘫痪的病人,四肢都在却无一能用。
纪乐拉住我,越来越用力,从“紧紧”变成“死死”,既然一把沙子握不住,一粒沙总是可以捏住的吧?所以他把骨节捏到泛白,像是要把我的脚踝握在手里生生捏裂捏碎,连我也感受到一丝痛意。
“真的是他吗?”我渐渐泄了气,从愤怒到无奈。
纪乐略微点了下头,我蹲下抱他起身,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轻轻的,要很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儿鼻息换气的声音,“是他,哪怕化成灰我也会记得。”
真是冤家路窄,广河县太小了,小到我们无处可藏,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回家吧。”我用双臂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像是镊子的两只脚,相互搀扶慢慢踏下花坛的矮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