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篷布上,像一颗颗弹珠,跳起来又滚落到地面,金属卷帘门也跟着叮咚作响,我站在菜市场门口抖开一把折叠伞,雨水被甩了老远,土褐色的一片狭窄空地上接二连三推来几辆三轮车,视线里只剩下无数双穿着黑色雨鞋的脚快速从我眼前走过。
与纪乐吵完,我在卧室门外等了他很久,也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答,屋子里越来越闷,想找个地方放空一下自己。
可雨天终究是吵闹的,菜市场里的人们为了块八毛争执不休,许是老天也觉得烦,雨也下得更大了些,像是过了筛子的细沙,轻轻一扬,无数雨滴被挥洒成雾,从泥泞肮脏的地面起始,自浓到淡,那些如水墨画般氤氲着市井气息的一切,似空白宣纸上的一笔浓墨。
嗅一嗅远远飘来一阵卤肉的香气,夹杂着些走油的味儿,再往前是泥土气,走着走着,又过渡成了海鲜的腥臭,最终混在一起,我只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走。
站在老房子楼下望了望楼顶,雨水不会感念我在心里求了多少次情,该打湿的地方从来不会因为我很小心就饶我一次。
我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赵志刚摔下楼的情景,现在仍心有余悸。
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我以为从楼顶摔下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人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后悔,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一切化作虚无,像是按下计算器的0键,机械地来上一句归零,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回到家,手里的钥匙刚放下,卧室门大敞着,把买来的蔬菜放进冰箱里,农民街市场旁边有一家饼店,卖的葱油饼特别好吃,我买了一点,站在客厅里唤了声:“纪乐。”却没得到一点回音,扭过头侧着身子往卧室里望。
“纪乐,你吃葱油饼吗?”大步走向卧室,看见的却不是料想中瘦高男孩的背影,而是一片狼藉。
衣柜里的衣服胡乱散落在地面,纪乐瑟缩在地,最刺眼的就是他身上那套奶油色的连衣裙,我曾在照片上看见纪书君穿过。
他长着一张与纪书君很相似的脸,同样的纤细、白皙、骨相优越,还有那一双虽然细长却明亮的双眸,如今像是一颗星坠入一片幽暗。
“纪乐!”我扔下那袋尚有余温的葱油饼,碰触到他手臂时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纪书君的一团衣服。
纪乐将头埋进衣服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扶起他,他缩得愈发紧,像是潮湿角落里的潮虫,胆小、孱弱、见不得光,只能靠着自欺欺人寻到些所谓的安全感,却又心如明镜是如何不堪一击。
纪乐的呼气声抖得厉害,那声音曲折令人心酸。
他睁开眼,眼眸中荡开潮湿,几滴泪熄灭了心中的火,喃喃念着几个字,还没等我听清,就听见几声咬牙咯吱作响。
“妈……妈……”
我俯下身,耳朵凑近纪乐的嘴边,听着他不停念着妈妈。
卧室里立着一面穿衣镜,他慢慢回头,用手摸索着身旁镜子的位置,在干净的镜面上留下几个指印,还有一张哭过的脸,终于坐起身,前倾着越靠越近。
仿佛有一瞬间这面镜子上的人并不是他自己,而真的是纪书君,那个带着淡淡中式美的内敛女人,缓缓伸出手,伸向永远不会给他回应的一片冰冷,一如纪书君还活着时那张鲜少露出笑容的脸。
动物世界里母豹子出门打猎身死在外,被抛下的幼兽饥肠辘辘,守在洞穴口一声声哀嚎,期望着只要多叫一叫、喊一喊,就会有妈妈来爱他,却不知叫声会惹来更凶狠的天敌,蚀骨拆肉只在眨眼之间。
纪乐陶醉在自我欺骗的笑容中,纪书君在他眼里动了起来,“长大就意味着要承认有许多事我们都无能为力,是吗?妈妈?我得学会坦然接受那些我希望爱我的人其实并不爱我,对不对?”
纪书君的爱太珍贵了,稀少到哪怕只是她吃了碗纪乐做的牛肉汤咸饭,然后微微勾一勾唇,纪乐就觉得那是纪书君爱他的表现,一记就是许多年。
“如果没有我,妈妈就会和他离婚……”他泪眼婆娑哽咽着说:“她一定特别恨我,恨我连累了她,否则不会活着的时候都不愿意多看我两眼……”
纪乐拉开一旁矮柜的抽屉,在里头摸了一阵儿,找出一支口红,豆沙色轻点在指尖,他对着镜子看着镜中人,那一抹靓丽落在毫无血色的薄唇上,“好看吗?像她吗?”
我神色复杂看了他良久,迎着他的目光不得不微微点了下头,像喝了一口茶,反复品味着人们所说的茶香,但实际却是茶多水少,喝了一嘴苦涩的味道。
“可惜假的真不了。”接着他拿起口红对着镜子,豆沙色越来越浓,涂满了唇,泪珠落在唇角,他轻轻抿了抿,一股带着玫瑰香气的油脂味儿,颜色晕至唇外,纪乐对着镜子蹭了又蹭,肉眼可见愈发燥怒,抬手胡乱抹了一通,下半张脸霎时如同胡乱涂鸦的白色草稿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