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熹脚步一停,意识到他来错了地方。
此处阵法的场景并非他们栖身之地,而是变成一座极其华美的露天红木庭院。
庭院被四种色彩分为四份:春桃棠锦,夏藤翠鸟,秋枫榴火,冬雪寒梅。不同季节的花树上,皆挂着契合四季色彩的薄纱,风起时便悠然荡起,动风鼓舞。
刹那间桃花倾洒,翠鸟山跃,枫叶随水,雪光飞散,一切世间色彩最穠丽,令人溺醉其中。
世态四季之缩影,居然能全部聚集在这方庭院天地之间。
追云熹望向四周:这里是以四时为划分,而他所处之地,应当为秋季。
不远处有阵法结成时发出的琴弦颤音,追云熹当即甩出手中剑,弹指间就找出阵眼所在,冲着头顶阵眼直接挥去一道剑气。
戚光盈送的这把剑倒是格外好用,一剑劈下,阵眼顿时凝滞。
只听一声脆响,阵法猛地裂开,龟裂纹路布满整个上方,只听噼里啪啦的碎石掉落,阵法变得极不稳固,已呈崩塌之势。
追云熹眼见此阵露出破绽,立刻动身想离开,但一把薄柿色的利剑猛地朝他刺来,追云熹眼神凛冽,刚待挥剑将这剑势打断。
却见那把薄柿剑一停,语气虽有试探,声调微微上扬,似是颇为惊喜,声音轻软柔糯:“殿下?是你吗。”
追云熹朝声音源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浑浊破碎的绿眸,像被藻类污染过的残秋腐坏池水。瞎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一具弃尸荒野已久的腐尸。
追云熹洁癖发作猛吸一口冷气,手里剑下一刻就要不留情面,把这张怪异的脸刺穿。
这张脸却露出欣喜雀跃的笑容来,手势往上一挥,也不用施法念咒,就把追云熹一剑斩得七零八落的阵眼重新补好。
但他的身体也发出丝绸裂锦般的呲拉一声,全凭肉身来补全残阵。
追云熹想起他正用着戚光盈体貌,那句殿下应该喊得是戚光盈作为人族皇子的身份,于是周旋道:“……是我。”
那人的浑浊眼球上上下下扫视,鼻尖动了动,闻到戚光盈的竹叶气味,才将剑放下,脚步踉跄着过来。
随后他用力抱住追云熹,声线因激动而微颤,“摄政王竟然真让你来见我了,几年不见,怒春侯大人还像之前一样暖和呀。”
追云熹心下凛然。
摄政王指的自然是雏焘,那么眼前这番景象,不用说也能猜到:他与女帝的藏身之处已被发觉,现在身处的地方也多半就是布下的陷阱。
玉胧熹曾坦白只跟惠武太后松翠动学了皮毛阵法,虽非天衣无缝,不过阵法本就是以原主人的真气做锁。除非真气加起来能高过他们母子,否则就算寻到位置,也很难闯入。
女帝的阵法应当未破,但入口已被人混淆,这种手段就不知背后是何方高人指点了。
是眼前这个有些奇怪,不知是活尸还是鬼怪的人么?
那人见追云熹不答,虚弱的身体仍撑着笑意,道:“我现在样子变了很多,从军南华省三年也吃了很多苦,九死一生才回到兕方城。殿下该不会忘了我吧,长时阁五年的日子虽长也不长,说短也绝不算短。”
这种拥怀虽令追云熹反感,可这似人似鬼的人身上有种诡异魅力,令人根本无法拒绝。
追云熹突然察觉到一个微妙事:他是鲛人,身形是比寻常人类高挑一些,故而习惯了高人一等。可现下他是戚光盈的外貌,就算戚光盈在人族男性里相当颀长,这人也不至于比戚光盈矮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个头。
况且这人的头发颜色也与寻常凡人的浓黑不太异样,发丝隐隐泛起类似孔雀绿的光泽。
追云熹想起这种特征:原来是个云华子。难怪身为人类,却能布下这等深厚阵法。
就像名犬皆为人们特意栽培,云华子这种略畸形的人类,便是万年之前人族还是天海奴隶时被海族特意培养成的一种。
他们能歌善舞,满足鲛人对享乐的追求;另一方面又放大了人族契合两界的优势,云华子的法术天赋高的离谱,学习各种天界术法的速度,快普通人起码两倍。
他们最大的特征就是孔雀色长发,外加身材娇小,在鲛人族眼中就好比是半身人偶。又极善水性,能闭息长达半个时辰以上。
“拂雀。”他模仿戚光盈的语气,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当然记得你。”
长时阁四剑之一,昔年大名鼎鼎,冠绝人族的“秋剑”拂雀。
从军南华省不久,拂雀很快就有了另一个让人如雷贯耳的称号。
半月前,追云熹一身漆黑斗篷于东坊的茶肆附近探查湮门寺消息,只听隔壁桌有几位前来兕方城求教剑术的侠客们正喝了酒,聚在一起夸夸其谈。
侠客们来自南华省,茶桌之上谈论起南华省近几年一个颇为出名的人:昭武广闻大将军。
据说这位昭武广闻大将军是三年前才从军的,当时被人皇戚束月封为将军,手里却并无太多兵权,只给了他几百人的军队,随后就遣他去南华省执行任务。
大将军任务途中,曾屡屡出手帮助南华省百姓,短短三年造福无数,救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
可惜的是大将军半年前无故失踪。有人说他遭人暗算,也有人说他命丧南华,各种传闻却没有一例得到实证,只知他确实下落不明。
追云熹当人族摄政王的实政时间,短得可能只有去太庙画像那短短一天,但人族基本的疆域大概,他也有所耳闻。
人族共分东魏、西文、南华、北渊四个省。
东魏西文两省,富庶昌隆。北渊地广人稀,森林密布,论生存也不算很艰辛,只是一旦有虚诞异兽出没,就会搞得民不聊生,平常倒也能堪堪过日。
唯独南华省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几乎与世隔绝。不过此处地理极佳,百姓们完全可以做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衣食无忧。若论疆域面貌,这里风景秀丽,山峦叠起,水光千色,可谓是四省之最。
奇怪之处,是南华省即富裕又落后。时常是十里朱门大户对着百里枯坟白骨,形成两种荒谬的极端。
人民似乎不知善恶是非,一味自私好斗,多造口业。
自古以来各种骇人听闻的私刑、活祭、冥婚、凶杀、灭门等等事件层出不穷,或许这在南华省也并非案件,只是习俗。
后来戚家收服人界,为防各地动荡,便把先前四省的王室都封为“公爵”,保留他们的殊荣。例如文国王室云家,就封为西文省公爵。
人皇又封心腹们成为四省的节度使,执掌军事大权,试图慢慢架空这些末代皇族,时刻向中央汇报。
至今约百年前,南华省最后一任公爵龙子炎听从了某位犬神教圣僧的建议,决心在南华省内实施变法。
他们想重新整顿穷凶极恶的南华省,以法治省,严禁民间再用私刑,采用普世教化,解决省内的门阀垄断。
这一举动牵连甚大,原本龙家就地位不稳,这下又激起门阀反抗。直至大势已去,公爵与妖僧最终落得跳崖而亡,摔在一起粉身碎骨的下场。
南华省自此彻底无主。
戚家原先派去南华省的节度使们,十个里有九个都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