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焘半晌才道:“真是你么?”紧接着又道:“那追云熹呢。”
“走了。”
“你放他走的?”
“嗯。”追云熹不欲多谈,淡淡一句,“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追云熹本以为雏焘会大怒,毕竟设下天罗地网就为抓自己,说明他在雏焘眼中还算有些价值。
谁知雏焘居然摇摇头,根本都不向眼前的戚光盈发火。
雏焘望着阵法现在的模样:贪欲首的虚诞黑气消散,天空九曜也破碎得不成球体。唯有一种力量残存,是温暖如朝霞的金红色彩,大片祥云堆积成莲花形状,瑰丽之美令人目眩神迷。
雏焘低声道:“这不是海族的力量,也不是万星石。很像你体内的那股红光,难道是你做的吗。”
此言一出追云熹颇为紧张,生怕雏焘要试他这个,但他也想不出其余说辞,只一言不发。
“小满——”雏焘将他紧紧揽于怀里。并没有用略带轻佻的“小徒弟”去喊他,是用追云熹从未听过的,戚光盈的小名。
雏焘把全身真气往怀里人灌输,发疯一样尝试弥补,为追云熹治愈伤口。
他的语气仍然温柔,却不像先前那么假,只辩解道:“别生气,我不是要把贪欲首放进兕方城里。你看,我来了,我怎会不管不顾。你分明知道我是怕你的。我和你讲过若你离我而去,我会很痛苦。”
鲛人体型较高,雏焘弯腰来抱着追云熹,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传来的气味明明幽若兰花,追云熹闻到也只觉肢体僵硬,头痛欲裂。
九百余年里追云熹和雏焘见面很少。就算有,也是远远观望。
在阳度城之事发生以前,追云熹也只记得七百年前自己受邀来兕方城,与雏焘有过一面之缘。
他当时望着这个一生劲敌的兄长,看雏焘怀揣着整个海族都引以为傲的美貌和力量,怡然自得地弹起琵琶。鲛人动听的歌声吟唱《缱绻花鸟》的婉转曲调,紫晶眼睛则淡淡扫视宴会诸人。
追云熹环顾四周,发现除他以外其余人都在起身向雏焘行礼问安。
雏焘执起一枝插在瓶中的紫藤花深深一嗅,妖娆面孔与他们的父亲极玄如出一辙。
他望着追云熹,不卑不亢唱道:“疏狂椒红子,妩媚露华帘……呵,多美的花啊。”
现在那份睥睨天下的姿态所剩无几,雏焘在戚光盈面前柔得像一滩洒在桌上的温酒。
追云熹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去看,之前那个杀机四溢的雏焘他都能应付得了,而今温柔如水的雏焘,他不仅无法招架还汗毛倒立,心中杂念、妒欲、愤懑接踵而至,更令他无所适从。
“冷。”雏焘开口道,“小满……我好冷。”
“他想要戚光盈身上的红光。”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也许雏焘灌输进来的真气大多被伏龙离蛇吸收,那条蛇此时又清醒过来,在追云熹心中开口道:“让他暖和,别激怒他,别让他怀疑。”
追云熹第一次庆幸与伏龙离蛇的共生,像是找到救命稻草,“我做不到。”
伏龙离蛇没有答话,但偷偷游到追云熹的胸腔之处,紧接着一股红光在追云熹心脏附近浮现,与戚光盈所使的那份力量一样,却薄弱许多。
好在追云熹身受重伤,这虚弱也有了正当理由。
但伏龙离蛇为虚诞之王,其力量根源与贪欲首是同一种阴暗邪气,怎么会有这种纯粹圣光?
追云熹惊疑道:“你怎会有这种力量?”
“我挑戚光盈做我新肉身的父亲并非心血来潮。不过现在没意义了,咱俩先自求多福要紧。”
伏龙离蛇之后再没出声,重新沉寂下去。
如果先前还有猜忌顾虑,那受到这股红光照耀后,雏焘完全确信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小徒弟。
他说道:“凡间有时真的好冷。如果我的小满不愿意理我了,我是不是会有一天冻死在这里呢。”
追云熹心中升起一团无名怒火,想到:哪怕气蒸山被万米烟云所隔,被万丈天雷所阻,你也能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如今这九重天和四方海再没有一处能拦得住你,你究竟在这装什么?
九百年里追云熹都习惯一人独处,当然不懂雏焘是在跟戚光盈撒娇。但为避免雏焘怀疑,也任凭他去,反正一概不理。
许久之后,雏焘才肯放手,又坚定道:“跟我回万福永寿宫。”
得到喘息机会,追云熹立刻挣脱,道:“我要为拂雀收尸,你先走,别管我。”
追云熹本意是想支开雏焘,好赶紧去给戚光盈疗伤,拖得越久,戚光盈的伤势只怕越严重。
他想等戚光盈醒后,再一同将拂雀的尸身带离此处,寻个风水宝地埋葬。至于到万福永寿宫寻找女帝的事,追云熹并不打算拖累戚光盈,想另找办法,眼下先摆脱了雏焘再说。
他朝拂雀尸身的位置走去,雏焘并未阻拦但也没有离开。
追云熹心下微恼,正想找借口让他赶紧走,却听身后异响传来,可哪怕耳朵反应快,身体却无与雏焘反抗的可能。
雏焘手刀一劈,直接将人斩晕,然后把晕倒的追云熹和拂雀一同抱起。
望向地上的碎成两半的万星石,雏焘眸中紫光一闪,万星石碎片凌空悬起,飞入他袖口之中。
贪欲首的身体还倒在阵法之内,散发出腥恶刺鼻的气息。
雏焘腰间的法宝“避厄瓶”瓶塞开启,把贪欲首的身体化为一团黑雾,全部吸入到这巴掌大的瓶身当中,又严丝合缝地牢牢盖好。
所有事情都收拾妥当,雏焘拂开头顶的阵法结界,将追云熹带往万福永寿宫内。
阵法自雏焘离开后便渐次轰塌。
戚光盈在其中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沉重到无法前行。他梦到很多,但又弹指一瞬全化作飞烟,半点也不记得了。
直到他感觉有人正在为他疗伤,才艰难地撑起力气,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影之长时阁,是奉明琉璃寺。
模糊之中看清那张稚嫩又熟悉的脸,戚光盈微微一笑有些意外,仿若又回到了小时候,喃喃道:“束月哥哥。”
之后又不省人事。
少年为戚光盈疗伤的手稍稍一停,白玉狗头的吊坠映着他皎月般可爱洁净的脸。
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少年思索许久,把这个名字重新喊了一遍:“束月哥哥?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