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盈提出探查虚诞踪迹的想法，立马遭到石雪娆的激烈反对。

石雪娆对他的胆大妄为绝不赞成，她劝道：“作为剑圣你当然够强，但不能改变你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和天海两族比起来，身体脆得一碰就碎。那只怪物把伏龙离蛇的浊息都吃得一干二净了，指不定现在长得比山都大，我们在它眼里就像小虫子，随随便便就能碾死。况且连神文海军队都被打得死伤惨重，我就算把北渊能调动的海队全都叫上，也是没用啊。”

戚光盈静静听完，回道：“就我一个人去。”

“你……”石雪娆惊叫道，“你疯了啊，一个人去送死！”

“当然不是。”

石雪娆将信将疑，问道：“那是？”

“我珍惜这条命，不想折在北渊。”戚光盈加重语气，“但我必须去。”

“好好好，我不拦着。”石雪娆见他心意已决，清楚劝不动他，又想出一个折中办法，故作轻松道：“那就等过些时日，跟着神文海军队一起去探探情况？他家太子是你老师，对你肯定也会百般照顾，我也更放心些，对吧。”

“神文海攻占雷鸣海一为疆土、二为物资、三为世仇，翻来翻去就是没有一项，是给人界北渊收拾烂摊子。”戚光盈淡淡道：“北渊省百姓共计六百余万，全部性命竟拴在这群鲛人的心血来潮上。戚家享受万民供奉，却事事屈膝在天海之下，一旦他们撒手不管，就要静等大祸临头，我早已受够这种日子了。”

石雪娆睁大眼睛没法反驳，又轻声问：“那你要怎么做？”

北渊的云挂于皑皑雪原上，呈现一抹橙紫的色调。

雪风朔朔中，好像传来圣太后那日的傲慢冷笑，但她当时除了嘲讽之外，还有一点无法令戚光盈忘怀，便是她无比钦佩戚合。

戚光盈道：“当初你被虚诞附身，我就发现能用这朵花驱散……不对，更像封印了你身上的浊息。当时因为有更好计策，我才没去冒险封印鹿松城的小虚诞。若是挟浪谷那头虚诞体型不大，倒值得一试。”

石雪娆没否认这点，虽不情愿，还是认真问道：“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衣袖振动，戚光盈解下挂在右襟的磐州亲王挂佩。

他全身挂饰就仅剩半截无尘面和怒春侯剑。无尘面具如同水晶透亮，一尘不染；怒春侯剑开满繁花黑焰，剑气凛凛。

挂佩递给石雪娆，戚光盈平静嘱咐道：“若我真一去不归，请将此物归还人皇陛下。”

他当晚就离开阳度城，赶了一天一夜路程，来到离着挟浪谷最近的一处海岸。

戚光盈单独乘船前往海域。

涛声像北渊冰原上雪风呼啸吹过，带着一丝孤独寒意。

他划着船桨，孤舟一叶，漂泊在落日熔金的海上。

红莲真气在怀中点燃，但在浩瀚海上却像一盏渺小，又随时会被浇灭的灯。

当白雪黑山完全消失在背后，怀里鲛珠被什么东西触动，竟从戚光盈衣襟中腾飞而起，虽被金链系着却努力为戚光盈指明方向。

眼见鲛珠指引，戚光盈稳了心神，继续顶着海浪颠簸，寻找挟浪谷所在的位置。

眼前浮起两座绵延的山形岛屿。

两座山构局巧妙，远远看去，宛若一头早被蚕食殆尽，掩半埋在荒芜中风化的兽类肋骨，呈两道并拢式的弧形，对称般遥遥相望。

两座山之间乃一道裂谷，是海底的万丈深渊，连一丁点光都无法从中透过。

难怪此处叫做“挟浪”。

海浪触碰礁石，泛起一圈圈急促的白色浪花，在这封闭峡谷中不断波动，像动物喘息时的诡异动静。

一阵寒意席卷戚光盈全身。

金光融融的天与海，在他这艘小船进入这道裂谷后，就立马阴沉下来。

海水泛着骇人深黑，戚光盈错觉自己如同行驶在一团浓墨里，而天空上乌云密布，唯有沉闷雷声，似有似无，压抑得使人难以喘息。

察觉有船只经过，这片死寂海域像是活了，海浪变得湍急起伏，让戚光盈很难在船上站稳。

好似一头海底巨兽在底下来回吞吐海水形成漩涡，绞杀一切入侵领地的擅闯之人。

“不好——”

当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杀意从下方传来，戚光盈心道不妙。

他马上扔掉船桨，赶紧拔出腰间的怒春侯剑，燃起红莲真气，然后又猛然跃入海中。

他的红光热烈，血管脉络之中热血汹涌，汩汩奔腾，犹如一轮落日沉海，在黑海中烧起一片浩大红云。此刻阴沉的天海同色，竟有一瞬变得夺目异常，可惜很快又被黑夜吞噬干净。

下一秒，那艘小船“啪”得一声，就被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无情击碎，化为齑粉，变为一片片散在海里的木屑。

毫无疑问，这是虚诞浊息在爆炸。

戚光盈的耳边回荡着海中浮泡的模糊声响，以及在万丈深谷之下，那头太古巨兽发出的恐怖长鸣，仿佛是鲸鱼悠长呓语的“呜——”声。

亲耳真实听见怪物存在，让戚光盈寒毛直立。

许是坠落深渊的感觉太吓人了，他竟觉这不知名怪物的吼叫，比贪欲首还威慑几倍不止。

好在当他身处海里，鲛珠霎时光芒大起，不仅能让戚光盈在水里尽情呼吸，游速也快到惊人，深海重压他也能视若无睹，简直像追云熹本人在海底游荡。

惊惧缓慢散去，戚光盈长呼一口气，尝试睁开眼看清这里。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畏怖本能，在这一刹那，以更汹涌的气势直冲天灵盖。

白骨。

无数白骨堆积如山，几乎填满这深不见底的深渊。

数以万计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此处白骨的数量之多，足以将漆黑深海都染成一片不祥洁白，层层叠叠的骨骼环绕在裂谷边缘，像清明节送葬时漫山遍野洒满的哀悼纸钱。

各种鱼类、兽类、贝类的遗骸混乱堆在一起，在较大例如鲸鱼和乌贼的骸骨上，还贴着密密麻麻随着海水轻荡摇晃的螺壳，以及扁如虱虫的海鲎壳，细杆尾巴早就空空如也，被海浪吹得轻悠悠荡起。

戚光盈闲暇之时，常常翻阅有关海界地貌的普及书本《两海博物》，里面记载螺类生物食腐为生，最喜爬在巨型海兽的腐烂遗体上筑巢产卵。螺贝繁衍能力极强，子孙后代不出几天便会爬满遗骸，直到所有腐肉都被吃得净光才肯罢休。

如今亲眼目睹大片螺类聚在一起，连书上描写都看得反胃的他，竟鼓起勇气拔起一枚挂在某只鲸鱼颅骨上的海螺，小心谨慎地翻过来，想找到哪怕一点活物的痕迹。

螺壳里空荡荡，黝黑的螺旋洞口无声凝视着他。

戚光盈心中咯噔一声，待情绪缓和，又不死心地多翻了几枚，结果都一样。

他明白想靠红莲封印这只虚诞的想法有多荒诞了。

还不如趁现在那头怪物还未发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紧。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鲛珠便在他胸前“噗通噗通”亮个不停，从没有过这般明亮。

戚光盈一怔，浓烈血腥味正从海底传来。

他此刻置身深海，这里应该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但他却将一切都看得分外清晰，嗅觉听觉也敏锐异常。

怪不得当日雏焘说“血珠盟誓，就是泣出这枚鲛珠的鲛人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

原来追云熹拥有的鲛人天赋，一旦来到海里也会原封不动与戚光盈共有。

尚不及仔细思索，戚光盈也听出不远处正有东西在挣扎呻/吟，声音似续似断。

越往深处走，胸前鲛珠就越明亮。

听着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戚光盈倏然想到一种隐秘猜测。

难道是追云熹？

戚光盈惊得头晕目眩，赶紧环顾四周，用听声辨位的能力找出这惨叫声来源，朝这个方向奋力游去。

距离声音越来越近，戚光盈眉心一跳，马上侧身避开袭击。

一条条强劲无比的触手翻卷泥沙和碎骨，正从一团漆黑浊雾中疯狂挤出来。

戚光盈被吓了一跳，好在反应极快，当即手起剑落，怒春侯剑在深海中冒出浓浓黑焰，随着利落挥剑的动作，将这些触手全部斩掉。

凄厉叫声再次响起，一头形如乌贼，约有百根只触手的巨型海兽现身在戚光盈面前。

它部分身体藏在雾里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但眼睛却瞪得有惊恐悚然之意，体型仿若大厦般高耸伟岸，每根触手上都有上百枚吸盘，吸盘边缘红得像在滴血。

这就是藏在海里的虚诞异兽吗？

戚光盈的心稍微放松下来：确实是体型骇人，但从方才那一击就定胜负的对决中，这怪物并不是很强。

手持怒春侯剑，戚光盈往前游移了两步。

本以为那团黑雾是海兽喷出的浊墨，当完全靠近后，戚光盈发现这巨兽不对劲之处。

这海兽一半身体悬挂在外面，另一半身体却被黑雾吞噬，犹如一条被猫叼在嘴里的鱼。它身体一半鲜红，另一半呈肿胀的腐白色。

腐败部分的肢体上，遍布严重撕咬伤痕，触手也软绵绵垂下，不再有动静。而暴露在黑雾外的触手虽有挣扎余力，但随着挣扎，那团黑雾也紧紧咬住它心脏不肯撒嘴，正把海兽的多余血液一点点从吸盘外挤出去。

海兽濒死反抗，还能动弹的触手仍努力想抓住那团黑雾，可惜虚诞浊气无形无影，它所做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在海洋中它曾是呼风唤雨般的存在，最后结局也无非是在临终前多喊出几声绝望悲鸣。

上千个吸盘一起渗血，血水融化水中，海浪能将这股血腥味立马带往十几里开外的地方，但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敢被吸引过来，此处乃一切生物避之不及的噩梦。

戚光盈打了个冷颤。

庞大海兽咽气，它的尸骸也被完全吞噬在海里，彻底无影无踪。

可戚光盈分明还能听到耳边，正传来“咯吱咯吱”骨头被碾碎时的咀嚼音，以及这头庞大猎物的身体被吞咽的动静。

巨大惊惧令戚光盈在生死关头，连呼吸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很轻、生怕惊醒对面。

他已不愿去想象这头虚诞异兽体型到底有多夸张了，原来挟浪谷的海水泛黑，并不完全因万丈深海无法透光，他也根本不必去找那只虚诞异兽了，这里全都是虚诞异兽的致命黑雾。

若那只海兽像一座高塔，那这头虚诞就该是一座绵延几里的城镇。

不知为何，他胸前鲛珠在这个糟糕时刻却亮得活跃异常。

深红光芒一闪一灭，忽明忽暗，在大雾弥天的海中犹如一盏明灯，无论戚光盈藏到哪里去，都会暴露行踪。

戚光盈心跳霎时乱撞到嗓口。

而下一刻，震耳欲聋的长吟声响起——

被惊醒的虚诞浊息正从四面八方聚来，发出如沙子流动那样的摩挲声响，黑色雾气正迅速拢起，幻化出真正模样。

是一条完全蜿蜒弯曲在裂谷里的蛇躯，但望不到头，只能见到尾。

银白鳞片泛起金属寒光，像身披一件严丝合缝的神甲，每一枚鳞片尺寸仅为盛年老虎的体长大小，与它巍峨庞大的体型并不符，然而这也使得它鳞片更紧密、更无坚不摧，形成类似古老铭文般的复杂花纹。

虚诞异兽一边复苏，一边猛烈摇晃蛇尾，让海底沙石翻滚成尘霾般的龙卷风。

它长有两条尾巴，一条尖如细刺，挥动时能引动风沙卷尘；另一条尾端却悬了个石制铃铛，在海水中沙沙响起，这条挂火铃的尾巴晃得越厉害，此地的海水也就越灼烧、越沸腾。

戚光盈在有生之年见到如此荒诞一幕：海底细密气泡成千上万，此刻纷纷涌上海面，无边无际的大海在眨眼间被烧成沸水，沉在海底的白骨残骸也被烹煮出难闻恶臭。

位于极北最冷的冰海在这头虚诞异兽的掀弄之下，顷刻就变为刀山火海的炼狱。

幸好红莲护体，戚光盈完全不惧火焰；血脉契约的鲛珠，也让他在海里拥有追云熹同等的强悍身法，不至于被这怪物掀起的漩涡搅得无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