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未眠,今日又折腾到黄昏。
客栈的伙计为每个房间点了熏香,也送了热水。澜婴百味杂陈,食不下咽。她躺在床上,转头望向桌上搁着的那包价值百金的糖炒栗子,回想起这一路行来,宫战的种种的作为,觉得自己先前对他的看法的确有失偏颇。
眼前一豆灯火渐渐模糊,她恍惚间回到了六年前,骑着毛驴江元霸去烛荫山寻紫濂珠那晚。妄心崖下逐浪惊涛,崖间狂风乍起,她一个不留意踩空了脚。生死关头,是一只纤长温暖的手,自上而下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
“本君在此,定会护你周全。”
她听得真切,是那个梦了无数次,想了无数次的声音,越是见不着,越是令人百般思念的一白。
她激动地抬头,仰视着那双琥珀般盈润的双眸。眸中只有她,全是她。
一白笑了,旭日暖阳一般的笑容撕裂了黑夜中笼罩着妄心崖的阴翳,那光亮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澜婴用尽全力想要看清楚,霍然睁大双眼,那个向她伸手的人,竟令她惊悚尖叫:
“宫峥嵘!”
织金帷帐在眼前轻摆,搭配镂空雕福禄寿的紫檀大床,依旧是这间房中奢华的陈设,一般百姓家里用不起的东西。
澜婴四处张望,确定自己仍然身处那个物价奇高的芳野城中,慌乱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复。她搓了搓潮湿的掌心,起身却发觉前胸后背润透了里衫。
窗外华灯高照,红月妖娆,已是入夜十分。
约莫是跟一白太过相像,才会不小心梦到的吧?约莫是我,太想念他了?
澜婴暗然思忖:那时深陷失去至亲的剧烈悲恸之中,后来又自怨自艾惶惶终日,竟将一白跟自己说过的好些话都淡忘了。如今想想一白也该是宫战这个年纪了吧。
她兀自摇头苦笑,眼尾微微一痒,泪珠贴合脸颊滑向脖颈,拖出一道细细的水渠。
门外宋惊沙急促地敲门,打断了她的思绪。
“澜婴,快出来看!”
澜婴闻声出门,一层灰青光晕扑面而来,瘴气稀薄充斥着整个客栈。
掌柜,小二,厨子,凡是店里的人,全都齐刷刷地跪在大堂中央瑟瑟发抖。他们一个个眼眶凹陷,眶中不见瞳仁,如出一辙的闪烁着深红色的异光。
而这些人的对立面站着四个彪悍的男人,赵弦,宫战,还有双眼同样透出红光的宫峥嵘,万斯翦,正在逐一进行审问。
宋惊沙压低嗓音道:“房里的熏香添了特制的安神药粉,就连擅于丹药之术的邹老四都不易察觉。如今左老大和范老三仍在房中昏睡不醒。怪我没那么容易中毒,没能及时发现有人下毒。”说着,自责地砸了一下拳头。
赵弦面色无华,额上渗着密集的细汗,整个人显得有些虚弱和疲惫,他见澜婴过来,又立刻振作起十分的精神,笑道:“睡醒了?来得正好。此处没有别的客人住店,咱们几个今晚这是包下了整个店啊。”
澜婴以为顶多是误入了黑店,这江湖上的事儿,自当以江湖手段处置便好。但见周遭这些人不人,魔不魔的样子,心中忐忑:要真是血域的魔气在此盘踞,可比进了黑店要糟糕百倍不止。
店掌柜一如既往的恭卑,只是说话的声音有些微颤:“诸位大老爷,此芳野城里物价不菲,一般人哪能花消得起呐,就连城门值守卫那一关就过不了,何谈进城住店?况且......况且客房中燃的只不过是无毒无害的安息香,只要几位能好眠,便不会被夜里我等的变异惊吓到。实乃情非得已啊!”
见他满脸老实巴交,所言不无道理。澜婴眼神一转,压着嗓子,阴恻恻道:“知道‘玉峰九寇’是如何杀人敛财的吗?封天网,刺痋钉,阴阳弩轮番招呼上来,皮肉内脏甚至周身经脉俱裂,包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群人连跪带磕,哭天抢地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掌柜涕泗横流,果然有问必答,事无巨细,不敢有半点遗漏隐瞒。
芳野城原本跟其它的小城没差,自从二十年前溺世之战之后,魔族人退踞三百里以东的银沙城,从此芳野城周边的瘴雾便越来越浓,最后流入了整个芳野。
此后,城中百姓在白日里相安无事,只是入了夜,人便不再是人,成了半魔。虽说是半魔,但大家神智尚清,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全城官民自愿与世隔绝,共同抬高物价,使得外乡人望而生怖,高攀不起,一来可以守住半魔这个秘密,二来劝退外人,不得随意进出,便不会被无妄之灾波及。
八人来到街上,果然如掌柜所说,全城的半魔各自做着白日里的事情,连乞丐也红着双眼在街边继续营业。他们夜里依旧过着魔的日子,没有一人休憩。
至于江培济,当然也是白天给凡人抓病,夜里给妖魔愈伤,他可是掌柜口中如假包换的济世神医。
听得客栈里所有人都对这位神医的精湛医术大肆赞赏,澜婴对此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