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做的楼梯并不牢固,踩踏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平时段乐害怕自己踩穿楼梯,都不敢在此跑动,如今担心着妈妈,心里倒没了这些恐惧情绪。
阴雨连绵的天气,屋内比平时更暗些。厨房仅有一枚灯泡充当亮光,昏黄色的灯光被风吹得飘摇,像是猛兽急喘的呼吸。段乐看不清楚大人们的脸色,只觉得有些悚然,高大而充满压迫。
“阿乐,上楼去。”段明远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段乐脸上。
与此同时,她转过身来,垂低下颌,视线定定看着段乐,沉默不语。
段乐看了看爸爸,然后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妈妈走了过来,并将怀里的玩偶递过去,“妈妈,不要不开心了……”
兔子玩偶刚好够一个小孩轻松抱在怀里,它身上的线迹并不完美,有些针目已经脱线,而且白色卷毛不再柔顺泛亮,看起来灰扑扑的。这是段明远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玩偶的眼睛还是用妈妈的大衣纽扣做的。虽然它如今看着像是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可段乐爱不释手,并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而是爱。
现在,他想用自己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去安慰妈妈,希望妈妈能感受到这份爱。
他充满期待地递过去,而妈妈也如愿接过。
段乐眼睛一亮,“妈妈…”
“过来,段乐。”她用手指捏着兔子玩偶的脖子,随后蹲身下来,声音冷淡地命令道。
一旁的段明远蹙起眉头,“云早,不要做伤害他的事情。”
孟云早听了没理会,段乐则是没放心上,很是听话地来到了她面前,
“段乐,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她摸了摸段乐的脸颊。
她的手很凉,段乐下意识要躲掉,但硬生生忍住了。他的心扑腾扑腾跳得很快,如果自己是动画片的人物,可能脑袋周围还会漂浮有几朵快乐小花,“妈妈为什么不开心?我要做什么,才能让妈妈开心呀?”
“我在后悔。”
“嗯?”段乐微微歪头。
孟云早不语,抚摸他脸颊的手开始下移,落到了纤细的脖颈上。
“云早。”段明远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蕴含警告,“不能掐孩子的脖子。”
“我恨死你们了!”孟云早面色很冷,五指收紧,骤然扼住段乐的脖子。
“妈…咳……!”
段明远迅速掰开她的手指,将人分开后,再次重复道,“阿乐,上楼去。”
“可是……”段乐抚摸着发疼的喉部,眼睛被激出泪水,明明带着恐惧,但还是不愿意离开妈妈。
段明远将孟云早拉起来后,抱在怀里哄了一声,“不要说恨我们,好吗?”
孟云早闻言冷笑,把手中的兔子玩偶狠狠摔在一边,随后将人推开,怒瞪着父子俩,“你们都去死,去死。”
兔子玩偶滚进了混着灰黑色的水洼里,侧着一张脸,红色纽扣做成的眼睛看着很是呆滞,用针线钩织出来的笑容一成不变,莫名有些空洞。段乐的目光落在它惨兮兮的一张脸上,突然就被巨大的委屈与难过摄住,疼的时候眼泪没出来,这会儿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砸。
“别挡我路。”孟云早没收力,走的时候撞了下段乐。
段乐痛叫一声,世界仿佛在眼中颠倒,要不是段明远及时扶住他,可能他也要像兔子玩偶一样,摔在满是污泥的脏水中。
他抱着段明远的脖子大哭,越是想不明白,哭得就越厉害,“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
“喜欢的。”
“可是妈妈的喜欢让我觉得很难受,我很害怕,我一直想哭。”
“你的妈妈也是这么说我的……”段明远微怔。
“好啦,别难过了,我们永远都会爱你,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啊。”他用指腹将段乐的泪水擦干,安慰似地揉了揉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你的妈妈只是太累了,让她休息一下吧。”
后来小兔玩偶被段明远捡回来清洗干净,换了棉花,还重新缝针上线,看起来没有破旧了。
孟云早自那以后又恢复沉默,抱着笔记本在飘窗前涂涂改改,安静得像是画里的人。段乐每次都敢站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观望着。
记忆里,妈妈对他们不是这么冷漠的。然而时间是一位神出鬼没的魔法师,将咒语散播在每一个空气颗粒中,那看不见的魔咒像是风滑过指尖,他还没细致感受,妈妈已经变得逐渐陌生。
……
雨意稠密,呼吸间仿佛都是水的腥气。段乐将围巾拉高,挡在鼻前,站在阳台眺望宿舍楼后方的绿植。
乔喻之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画面。
“你是不是想让自己发烧?”他面色不虞,过去将段乐拉了进来,手心很快贴到后者额头上,用原始的方式去测量体温。
段乐握住他的手,指尖抵着虎口的位置,然后挤入,顺势回握过去,“我只是出来透口气。……他们呢?”
“谁们?”乔喻之看了看周围,后知后觉,“梁培郊跟纪淮吗?在食堂吃饭。我给你打包了午饭,饿了么?”
段乐微微摇头,然后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又觉得衣服怪冷的,干脆拉开了他的拉链。
“…你在干嘛?”乔喻之内心不太冷静,但又不敢乱动。
“在行使男朋友的特权。”段乐话声淡淡,说得义正言辞。
乔喻之里面还有件毛衣,质量挺好的,段乐将自己的脸贴上去,觉得柔软又舒服,更别提自己还能感受到乔喻之暖烘烘的体温。
拥抱就像晒着太阳,让他心中的阴霾都散了不少,段乐眉眼舒展,稍微蹭了蹭。
“嗯…哦……男朋友…”乔喻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怪不好意思的,尤其是最后三个字。
明明开导自己,说顺其自然就好了。但被段乐抱住的时候,他略显僵硬,左手跟右手不知道抬哪个,也不知道该不该抱,如果抱的话用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手都用上。
他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听到了段乐的说话声,“乔喻之,你觉得我喜欢你,是什么感觉?”
“啊?”
“你会不会觉得我对你的喜欢,让你难受,害怕?”
乔喻之直觉段乐做了噩梦,兴许陷入了关系转变的未知恐慌中,他抬起右手轻拍段乐的后背,带着安抚性意味,“段乐,你和你的喜欢一样,珍贵而重要。”
段乐沉默,浆糊的大脑试图理解这一番话语。
乔喻之不知道这些,只是继续说了起来,“或许你会笑我,我曾经花光零花钱买了一个绝版盲盒,打开之前惴惴不安,后来做好了心理准备,拆盒发现居然是自己许愿的款式。被自己定向喜欢的‘选择’了,更多是感到惊喜跟快乐,怎么会难受呢。”
“可我不是盲盒,或许未来我…你真的不会觉得难受和害怕吗?”
“会啊,我现在就很难过、害怕。”
段乐面色微变,下意识收紧了这个拥抱。
明明说的话像是要把人推出去,但身体动作很霸道,与言语相悖。
他害怕乔喻之会一走了之,想说些什么挽留。
“我……”
“你生着病,心情也不开心,我看在眼里会觉得难过。同样的,我也担心自己做不好,没能成为你喜欢的样子,很害怕你会离开。”
闻言,段乐微怔。
乔喻之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是做噩梦了吗?像那天晚上一样。”
段乐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在思考乔喻之给的答案,还是被这个突然降至的吻乱了阵脚。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抬头看着乔喻之,“即便这份爱让你难受,恐惧。你也会爱吗?”
乔喻之不知道段乐经历过什么,以至于会觉得爱是难受、恐惧的。
“别害怕。”他将段乐拥入怀中,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这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
“爱,归根到底,本质上还是希望被爱。如果爱是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产生的难受、恐惧,我也许会放下,不再去纠结。但是我们是互相喜欢的,不是吗?这些负面情绪对我来说,远没有我不能被你坚定选择更加痛苦。”
乔喻之垂下脸,看着他的眉眼,认认真真说完。可话音落下,他觉得自己怪肉麻的,于是连忙偏过脸,耳根烧红得彻底,“我……我说这些,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还会喜欢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段乐凝视他的眼睛,落到耳廓的位置,没忍住翘起唇角笑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坚定地喜欢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又多了‘一点’,也知道我不应该再纠结噩梦。”
乔喻之轻咳一声,将关心的重点落在了‘噩梦’上面,“是什么噩梦?”
段乐努了努嘴角,语气低落了几分,“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不想说。”
“那就不说。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后量个体温。”
“好。”
“不先松开我吗?”
“想一直抱着男朋友。”
以前也会这么撒娇吗?乔喻之想不起来了。
他微摊双手,无奈道,“可是抱着,你没法吃饭啊。我还要给你拿体温计,给你烧水,给你找药,今天老师划考试重点了,我还需要帮你划一份。”
“好忙啊。”段乐本来就头晕,此刻听着更是晕乎乎。
可他不肯撒手,像树袋熊一样黏在乔喻之的怀里,“如果我是个挂件就好了。”
“不是挂件也可以这样,但是……”乔喻之拉着他的手腕,哄他松开这个拥抱,“不饿吗?我们待会儿再抱抱好不好?”
“一点点的好。”
“…那我抱你去吃饭?可万一梁培郊他们回来看见了怎么办。”
“你想借口。”
乔喻之被他的答案弄得无奈失笑,不过也知道跟这个状态的段乐讲不清楚,干脆先把人抱起来,吃了饭再说。
至于梁培郊他们……他不想编借口了,直接摊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