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王熙凤正在帐子里盘算自己的家底,她手里捧着账册子,其中有几页纸上用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记录着特殊的进项和支出。
其中包括她自管家以来,下面人为了能得到好差事上供给她的贿赂;包括包揽诉讼或借助荣国府名头收取的孝敬;包括印子钱的放贷记录。
前一项还罢了,凡是当家奶奶,鲜少有人没收过,要命的是后两项,每一项里都有活生生的人命填进去。
认真按律法从严处置,杀头都不为过,就算能拿银子赎罪,只怕倾家荡产也不够赔的。
烂摊子!十足的烂摊子!
想摆烂,反正铡刀迟早要落下,区区一具别人穿过的臭皮囊,谁要拿去就拿去好了,可偏偏又答应了前身要替她照顾孩子。
只好再挣扎挣扎罢!
欠别人的先放一放,最开始要做的是把别人欠自己的给赶紧收回来,嗯,马道婆和赵姨娘,人说攘外必先安内,咱就反其道而行之吧,先拿马道婆开刀,清除了这老妖婆也算日行一善了。
自己到来后破了妖法,作为魇镇之术的施法者,老妖婆必受反噬,趁他病要他命,再晚几日只怕就不好找证据了。
其实昨天也可以先不救宝玉,而是直接让人去马道婆的道场抓她个现形,但潜意识告诉她最好先下手为强,不然恐有不速之客带来不利于自己发挥的变化。
自己都能借尸还魂了,那么多几个会驱邪除祟的和尚道士也不足为奇是不是?更别说贾宝玉的那块玉本身就是胎里带来的,总不能除了好看以及一个有来历的噱头外就再没其他用途了吧。
说起和尚道士,不知那张老道可看出点什么没有,找机会得试探试探他。
让谁去找马道婆呢?说起来这老货还是贾宝玉的干娘,啧,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做的这个决定?总不过是老太太或王夫人,别人且没这个头脑和脸面给贾府的宝贝疙瘩认回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干娘!
所以说贾府行事有时真的很迷很矛盾,时不时就出几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无论贾母对宝玉的干娘抱何种态度,要抓捕马道婆必须得先知会她一声,相信以她的智慧和阅历,会作出最有利于贾府和她宝贝孙儿的选择。
王熙凤在心里准备好一番说辞,计划若是不能以情理说通贾母,那就只好撇开她老人家以利相诱,说服以贾赦为首的贾家男人先斩后奏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等王熙凤上门,贾母已经主动让鸳鸯来传话叫她夫妻过去。
平儿服侍王熙凤梳妆换衣,留心发现主子将镜子反扣在桌面,只当她嫌弃病后镜中颜色憔悴,未曾多想,只特意将她粉底上得很厚,一看就是大病未愈却还勉强粉饰太平的模样。
鸳鸯深深看她一眼,却也没道破主仆两人的小心思,因还要去东府请贾珍夫妇,便跟王熙凤告罪一声后就先走了。
乘着屋里没第三人的间隙,平儿忍不住问起王熙凤昨日在怡红院为何要让晴雯将那件肚兜搜捡出来而不是趁势遮掩,让王夫人面上过不去。
王熙凤往手上抹着香味最浅的润肤膏,声音有点冷,“你是个聪明人,却怎么不明白我的苦心?宝玉若不是住在园子里头,我管他和房里丫头有什么首尾,只是那园子到底是为贵妃娘娘省亲所造,里面除了宝玉,还住着身为节妇的珠大嫂子和林薛两位表姑娘及咱家三位姑娘,若是一个不妨宝玉屋里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皇上和贵妃问罪起来如何交代?大嫂子和几位妹妹的名声又还要不要?”
平儿一想也是心惊,却还心存侥幸地问,“不至如此吧?宝二爷还小呢,对女儿家又一向体贴尊重,况他一片痴心又都只放在林姑娘身上……”
王熙凤冷笑,“咱们这样人家,十三岁可不算小了,你琏二爷在这个年纪时,早偷摸着和身边几个颜色出众的大丫头行过周公之礼了;再者,这男人和我们女儿家不同,心就算可以守得住,身体可放纵得很;实同你说了吧,袭人那丫头志向可大着,我冷眼瞧着,这批和你一起长大的大丫头里,心里头最有算计也最会拿捏主子的就是她,你还不知道吧,她和宝玉早在三年前就不清白了。”
平儿待要不信,却又知凤姐儿不是那等信口开河胡乱造谣的人,再说多年相处,以她聪慧也察觉到袭人远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柔顺安分。
“奶奶如何知道的这么仔细?且早不说晚不说偏赶在这当口揭发出来?”
王熙凤从首饰盒里挑出一对从未戴过的松绿色水滴耳坠,闲闲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托辞,“以为你二奶奶闲的眼睛尽盯着小叔子屋里云云雨雨那点破事儿?你也知道,东府里蓉哥儿前头那个媳妇一向和我要好,这都是她托梦告诉给我的,不然我就是有怀疑又上哪里知道那么仔细去?”
青天白日,明晃晃的屋子里,平儿忽觉得似有一股阴冷的风穿过自己身体,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手一抖,画残了一道柳叶眉。
“前头的蓉大奶奶不是都死了三年多了?”
平儿的声音颤颤巍巍,她虽没做亏心事,但多少知道前蓉大奶奶秦可卿死得颇不体面,纵然生前无悔,死后难免存怨,不然如何至今不肯转世投胎?一念及此,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王熙凤不解,从前原身包揽诉讼放印子钱活生生逼死人命不见她害怕,如今却害怕一个生前从没害过人的、物质意义上的死人?嘴上却还笑着安慰平儿,“死人比活人长情,以后经历得多了你就知道,地狱坦荡荡,恶鬼在人间。”
傻丫头,可害怕个什么劲儿?殊不知,你身边如今就藏着本座这么个借尸还魂的千年老鬼!
平儿缩头缩肩,“求您快别说了,怪怕人的!”
王熙凤一笑,大发慈悲地闭上了嘴,心里却在想,这丫头不跟着自己还罢了,若要跟着可要多分享些鬼故事给她,免得她将来不能适应。
贾母处,贾赦、贾政、贾珍夫妇都已经到了,只贾琏和王熙凤这对小夫妻来得最晚,贾赦没好气地瞪儿子一眼,心里想要教训一顿,好歹顾着这是在人前,只呵斥道,“混账东西,越发的惫懒了,老太太有召唤,你也不知道腿脚跑快些,原来平日里只会嘴上卖乖而已。”
贾琏弯腰不敢辩驳,口中说道儿子再不敢了。
贾赦能骂儿子却不好说媳妇什么,媳妇也是可怜,和宝玉一样受了大罪,那个还在床上躺着要人服侍,这个却还要被长辈们传唤来去。
要说贾赦这么大火气也是有缘由的,一早兴冲冲过来老太太这里请安,想着媳妇和侄子双双脱险,不亏自己一番辛苦,老太太纵是不赏些好东西奖励自己和睦兄弟关爱子侄,至少也要口头嘉许一番。
不料老太太半点不提他们父子功劳,先将两个儿子教育了一通,说他们只顾着外面的事,家里头一点不操心,身边人捅下天大篓子他们也不知道。
训完儿子又说媳妇,只顾自己躲清净,儿女的事情上都不上心,尽弄些别有心思的嬷嬷仆妇丫头小子在主子们身边伺候,将好好的孩子们都带累坏了云云。
贾赦听着字字句句仿佛都在说自己一家子,谁不知道二房样样都好,自从前头短命的张氏去了,管家之权移交到弟媳妇王氏手里,这十多年来,府里但凡出什么幺蛾子,传出去必定都应在长房。
敢情做事的是大房,受苦受累受罪的是大房,可到头来得名得利的却是二房,自己这一房的委屈向谁诉去?
只怪自己从小长得不如二弟好,读书没他好
,也没他嘴甜乖巧会哄老子娘开心,娶的媳妇家世都低三分,自己不如人也就算了,连生出来的孩子也没老二家的聪明机灵得人意!
就很气,但又能怎么办,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父亲临去之前握紧了自己的手交代,务必手足相亲相互扶持,纵然不能光耀门楣,至少也要守住家业,教导好儿孙子侄,不要堕了父祖辈的英名。
琏儿是个不争气的,老大个人了文不成武不就,连生孩子都不行,结婚七八年膝下就一个大姐儿,这还不如二房早死的珠哥儿,别看生前病病歪歪好歹还留下兰小子这么个读书苗子。
嫡出的都这样,更别提庶出的那两个,二丫头就是根木头,不戳不知道动,琮儿跟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娘一样,小冻猫子一只畏畏缩缩,走出去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是国公府的子孙。
算上东府珍哥儿和蓉儿蔷儿父子叔侄三个,如今荣宁二府无论嫡出庶出,玉字辈和草字辈的男人们没一个自己有出息有能力站到朝堂上的,父祖们遗留下的人脉尽数教姻亲史家和王家瓜分了去。
合两府上下,满门荣耀如今竟然尽付二房大姑娘元春一人之身,贵妃娘娘无论如何得宠,但一直以来膝下无子,这恩宠便如空中楼阁,始终落不到实处。
同为男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贵妃的名头再好听,不过也是后院中的一个妾室而已,一个无子的妾,纵然颜色好才情高,最多也就青春正好时多宠几分,过后还不知会被遗忘到那个犄角旮旯。
如今也就指望着宝玉这个天生来历就有不凡的贵妃亲弟弟能够雄起一回,借着姐姐后宫得宠的这股东风,无论是走科举或是恩荫入仕,再结一门给力肯提携的姻亲,整合家族人脉势力好生经营一番,未尝不能延续祖上荣光。
若不是心里有这些个想头,自己堂堂一个国公府当家人,这些年何必对老母亲和亲弟弟再三容忍避让,宝玉梦魇这些时日又何必跑前跑后百般忙乱只为救回这宝贝疙瘩一条小命?
短短瞬间,贾赦想了很多,想完以后看了看儿子愚蠢茫然的漂亮脸蛋,再看看一脸厌厌然情绪不高的媳妇,嗓子和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般难受。
贾政不言语,王夫人捻着佛珠不吭声,贾赦训儿子,他二人听在耳中似是话里有话,听更像含沙身影讥讽自己这一房惯会口中卖乖。
邢夫人是继母,又一向与贾琏夫妻不睦,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乐得一旁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