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街,东府宁国公贾府门前,两名道家真君和一名杏林圣手所乘马车狭路相逢。
青色粗布作帷的马车车窗被人从里面卷起,露出一张不丑不俊说三十四十也可,四十五十也可的脸。
这人向远近高低处各看了一眼,叹息道,“故地重游,风物依旧人面有改,觉昨是而今非;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无甚起伏,有人听了如清风过耳不留痕迹,有人听了却如回音绕梁,余韵不绝。
石青色祥云暗纹绸帷马车上跳下一名面容清爽的老道士,甩开观中弟子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对面马车处,笑意殷殷。
“阿非,久疏问候,别来无恙?”
车中人笑得不温不火,“真人,别来无恙。”
老道士指着宁国府的大门,“可要一同进去?”
车中人摇头,“我与他家缘分已尽,此来不过是看看门口这两只石狮子,至于其他人不见也罢。”
老道士意味深长地一笑,“只怕未必,过门不入,是嫌弃主人家上次招待得不够殷勤吗?”
车中人不点头也不摇头,“难得相见,不想将精神浪费在不相干之人的身上。”
老道士无奈摇头,“我却比不得你潇洒,还需进去虛应一番故事。”
袖子里摸出一包果干递过去,“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可好,稍后引荐两位同道之人给你。”
车中人接了果干放下车帘,老道士整整身上衣衫,转身就见宁国府开了侧门,贾珍领着贾蓉贾蔷两个及几个抬轿子的粗壮男仆迎了上来。
贾珍昨日亲眼看见张道士大显神通叫醒中了魇镇之术的宝玉,今日一早又听……王熙凤说是死去三年有余的前儿媳秦可卿梦中示警。
秦氏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他心中有鬼,不免担心前儿媳鬼魂回来找他问罪复仇,故特特让管家赖升去清虚观请张道士来府里商议驱邪镇鬼之事。
宾主坐定,小厮上了茶,尤氏将胡氏支开,自己隔着屏风听几人说话。
因外面有人等着,张道士也不耐烦应付堪称两府无耻之最的贾珍这位贾家大族长,不等对方询问便直言相告。
“秦氏可卿前世受了初代宁国公活命之恩,到府中原是为报恩,命中本该为这一支的正派玄孙诞育一子,谁知天算不如人算,报恩成了受劫,如此恩过相抵,于你家再无亏欠处。好在,她因放下修成了鬼仙之体,自然不屑再来人间。”
听了张真人这番解说,贾珍老脸皮厚,且一向也没把这位代替叔祖父贾代善出家的老道士真心当长辈,故此哪怕当着子侄的面听到对方暗讽自己所作隐秘不堪之事,脸上也不过略微僵硬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贾蓉心黑皮厚的程度与他爹不差分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笑嘻嘻道,“生前富贵双全死后极尽哀荣,我家也算对得住秦氏,何况,若非经历这一番变故,她能不能有造化修成鬼仙还难说,不来感谢也就罢了,怎么好意思再行报复之事?”
屏风后,尤氏忍不住呵斥道,“蓉哥儿住口!你也不怕将来下拔舌地狱!”
贾蓉撇嘴不以为然,“这点子小事也要下地狱的话,再多个百八十层只怕也装不下!”
转头又问张道士,“秦氏那样福薄徳浅都能修成鬼仙,我和我爹这样的岂不是星君下凡?张爷爷你既然这般能掐会算,不如算算我何时能当爹?”
明明也是一张人模人样的脸皮,怎么看着这般人憎鬼厌!说句话比狗屎还臭!
张道士也算阅人无数了,又是修行之人,闻言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贾蔷此时再也忍受不住,红着眼眶,两手在袖子里死死捏成了拳头,咬紧腮帮子说了句“张爷爷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跟叔叔婶婶告辞,拔腿走得飞快,连在宁国府门口撞了人也不知道。
张道士目送那品格和宝玉相仿佛却比宝玉多几分担当的孩子走远,心中叹息,若非中间有人算计,秦氏本该嫁给贾蔷为妻,并为其生下一麒麟儿,女方虽比男方大了三岁,却是夫妻恩爱和睦平安终老。
那麒麟儿才真正是能带领贾府中兴之人,可惜啊,贾珍这个族长带头丧德败行,不积功德反造孽,白白葬送了家族气运。
贾珍根本不知自己和家族错失了什么,或许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在意,他天生就是凉薄自私的性情,只要自己肆意快活,妻儿都不放在心上,更遑论其他。
若非担心冤魂索命或有人用马道婆同样的方法害他,他才懒得搭理这些张口谈因果闭口劝人积德行善,动辄又爱四处化缘求布施的和尚道士!
贾珍用一千两银子换了张道士四枚平安符,将其中据说法力最强的玉质平安符放进香囊贴身放好,三枚桃木质地的预留了一枚给贾蔷,分其余两枚别交于尤氏和贾蓉。
贾琏满头大汗地走到客厅,端起贾珍的茶杯一饮而尽后捉紧张道士衣袖,“张爷爷,我瞧凤姐儿有些不对头,您老人家快同我回去看看她是不是又中邪了?”
张道士起身抬腿就走,腿脚可比贾蓉这小子还利索。
贾蓉嘿了一声,凑近贾琏,挤眉弄眼道,“琏二叔,这牛鼻子老道惯会装神弄鬼胡说八道,他的话您可别信!我二婶子身子可好些了?不是我说这也是她平时待人太过刻薄之过,不然,满府里这许多人,赵姨娘和二婶子又没什么直接利害关系,怎么不诅咒别人偏诅咒她?都说是秦氏托梦,我怎么这么不信——”
转头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门对着贾琏耳语道,“二叔,也就咱俩个要好,我偷偷告诉您,当年瑞堂叔可是因为二婶子死的,听他家隔壁的小幺儿说,瑞堂叔死前夜夜做春梦,最后那啥尽人亡,咽最后一口气前嘴里还喊了声嫂子,啧啧,这做人的时候风流,死后做鬼未必不多情,难保不是他在惦记着二婶子……”
贾琏脸色大变,拧了他耳朵呵斥道,“别胡说!一个是你嫡亲的二婶子,一个是族中叔伯,他二人八竿子打不着,你在人前人后嘴里心上也该对他们放尊重些,若教我听见什么闲言碎语的,我只拿你算账!”
话虽如此,到底跟吞了个苍蝇到肚子似的,恶心隔应得很。
他到底不是个笨蛋,只念头一转就猜到几分贾蓉的用意,贾珍给亲儿子贾蓉戴绿帽的事在两府里不是秘密,贾蓉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他不敢把他老子贾珍怎么,却在心里恨毒了妻子秦氏,这几年但凡有人在他跟前提起秦氏或前妻这两个字他都要翻脸。
所以,凤姐儿一提是秦氏托梦,这便勾起了他心底旧恨,也迁怒上提起秦氏的凤姐儿,他自己名声不干净,就想着把别人也一起拉倒在臭水塘子里,反正大家都是一身脏污,谁也别笑话谁,谁也别看不起谁!
真真歹竹出不了好笋,看不出,蓉儿这小子肚子里坏水真不比他爹少多少,从前那位珍大嫂子那般知书达礼温柔敦厚,怎么偏生下这么个黑心种子!
贾琏一边想,一边笑嘻嘻揽过贾蓉肩膀,口气阴森森地在他耳边说道,“蓉儿,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把别人拖下水自己身上就干净了?别怪二叔没提醒你,二叔我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
贾蓉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闻言眼神一闪,赔笑道,“咱们爷俩谁跟谁呀,在我心里,二叔的地位和我爹是一样的,放心,儿子知道轻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是有数的!”
贾琏拍拍他肩膀,“管住嘴,改日二叔在暖春阁请你吃酒,咱们父子也好生亲香亲香!”
说完走快几步赶上贾珍,“珍大哥,蔷哥儿干什么去了,才见他着急忙慌的出门,一头撞我身上喊他好几声也没听见!”
贾珍目光一闪,呵呵一笑,“也没什么,你也知道这孩子看上了你们那边的一个小戏子,才刚有人说那小戏子病了,蔷哥儿急着给她请大夫去了。”
这事儿贾琏倒是不知,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很理解贾蔷的这番年少情热的心思,不由劝道,“蔷儿这孩子往常看着很老成,不想竟也是个多情的。”
贾蓉装成个鹌鹑样儿跟在贾珍贾琏身后,心里不住冷笑,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又转,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王熙凤正睡着,平儿进屋撩开帐子轻轻叫了她几声将她叫醒,说是园子里大奶奶、几位姑娘包括宝玉房里先后打发了人过来问候她的病情,林姑娘和三姑娘还特意送了些小玩意儿给大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