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拉她到软榻上坐下,自己从拔步床的机关暗格里取出好几本册子,取出封面用螺子黛眉笔画了两棵树木的那本递给黛玉。
“妹妹先看过这本册子,我再来告诉你其中缘故。”
黛玉接过册子只翻看了前面两页便脸色大变,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颔首示意她继续看下去,自己端了杯黄山毛峰慢慢品味着。
黛玉素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王熙凤一杯茶还未续盏,她已将这本册子看完。
“这是我林家的家产清单,如何却在二嫂子这里?”
准确来说,这份是完整的、不曾被分割和隐瞒篡改过的原始清单,这份清单,早在贾敏过世后,林如海就曾亲手交给林黛玉保管过一段时间。
后来,林如海病危之际,在床头给黛玉和贾琏看的清单却比这份内容少了将近三分之一,至于上交到衙门的那份则又少了不知多少。
当年,主持操办林如海一应后事的正是贾琏,丧事办完,林家名下的田产店铺虽未易主,却全部由贾家接手管理,其中猫腻,懂得都懂。
细心如黛玉,不是不曾留意到家产前后的变化,但她素来不是个爱在钱财俗物上计较的性情,贾家又是她外家,且外祖母每月都会在月例之外另给她一笔钱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只要给宝玉一份,就必然也给她一份,如此,她也就更不多留心这些身外之物了。
然而,此时此刻,再次见到大半由父亲亲手抄录、小半由母亲用簪花小楷增补修改的这份家产清单,黛玉回想起儿时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幸福时光,不知不觉间泪湿脸庞。
王熙凤轻轻叹了口气,坐过去将黛玉抱在怀里,温柔地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背,没有安慰她或是叫她别伤心,反而放缓了语速问道,“林姑父将你当做男儿培养,你同贾雨村学四书五经这些古时圣贤文章,可曾读过本朝律法?”
黛玉被她问得一愣,过了片刻方点点头,“先生不曾教,我自己因为好奇倒是在舅舅书房偶然翻看过一两回,二嫂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二嫂子在外面私放印子钱,难道是官府知道了在查这件事?
王熙凤一边用手帕轻轻帮她把眼泪擦了,一边低着声音说,“我已决定要同你琏二表哥和离,关于和离之后财产的分割与大姐儿的抚育教养只怕与贾家还有一番拉扯,故此想知道本朝律令上具体是如何规定的,我也好做参考。只是我不识字,又在内宅,故此来寻妹妹帮我找找户婚律上是怎么个说法。”
黛玉虽已预料到一二分,但直接听到王熙凤说要和离仍是吃惊不已,“二嫂子如何突然起了这个念头,琏表哥虽在女色上糊涂了些,到底是个能担当能做事的,且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商量的呢?”
王熙凤帮黛玉将耳边一缕散发顺到肩后,双目直视那一双如春水灵秀又涵风露清愁的眼眸,“若是别人问起,我自有一番神神鬼鬼光冕堂皇的说辞,但当着林妹妹你的面,我的答案不过不肯将就这四个字罢了。”
她说“不肯将就”四个字时声音虽低咬字却极重,语气坚定认真。
黛玉听得心神一震,她凝视着凤姐的脸庞,一样还是柳叶眉和丹凤眼,不知是不是重新修剪过眉形又修饰过眼型的关系,凤姐的眉眼线条与弧度平和柔顺了许多,双眸中眼神锋芒尽数收敛,如一汪清净深邃的幽潭,再无往日的张狂与飞扬。
但凡她说别的借口,黛玉都有几车几轱辘的话来劝阻,唯独“不肯将就”这四个字却说进了黛玉心里去,令她感同身受,无法以言语搪塞。
到今日黛玉方才知道,缘何自己能与凤姐这般投缘,原来她也是这般一个骄傲到不肯将就、不肯委屈了自己的一个人。
只这四个字一出,她便知道凤姐与贾琏和离一事再无转圜余地。
黛玉什么也不再问,静静平息一阵,对凤姐道,“姐姐有什么要我抄写的,都拿出来吧,关于户婚律等我去舅舅书房仔细看过再来同姐姐解释清楚。”
抄写完凤姐的清单与账册,又逐条念了与凤姐核对,凤姐不曾读过书,但因为管家的缘故,几年下来也认识了上千个常用字,只是会看不会写。
黛玉一边念,一边留意凤姐不时用削尖了的眉笔在几个略显生僻且笔画繁多的字词上方作标注,那些用来标注的符号曲里拐弯的,陌生但又仿佛曾在哪里看见过类似图案。
“姐姐画的是什么?”
凤姐标注完最后几个拼音,抬头回答黛玉,“这是从前我跟着爷爷在码头行走时,同几个西洋传教士学的独门密码。”
黛玉好奇之余终于想起,自己幼时同母亲到扬州一户大盐商家里作客,他家书房里有几本书就是用与这符号极相似的字符写成,不觉意动道,“好姐姐,这符号怪有趣的,你教给我好不好?”
凤姐心里暗暗好笑:装文盲其实也蛮辛苦的,若不是为了引黛玉注意这些拉丁字母,自己又何必一番作秀?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教你。”
黛玉凝眸,腮上带笑,问道,“什么条件?凤姐姐说来听听,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或有违仁义道德之事,我都答应。”
她心里想着,元春大姐姐在宫里当娘娘,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休妻和离一类的事情,面子只怕过不去,所以哪怕是凤姐主动求去求和离,也必有一番波折,且未必能如愿。
难不成凤姐是想让自己在外祖母那里为她说说好话和敲敲边鼓?
凤姐抬手指了指窗外大姐儿院子所在的方向,提示道,“我的条件其实在之前就提过了”。
黛玉灵机一动,立时便明白了,“姐姐当真要让大姐儿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