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老了，不管是有根儿的还是没根儿的，都希望膝下有儿孙承欢，享一享含饴弄孙的快乐和福分。

深宫寂寞，虽然他不缺干儿子干孙儿的孝顺，却独独少了真正血脉传承的骨肉真情。

王爷的癖好若不改，几十年后膝下荒凉时未必就不会后悔，想到这里，苏全忍不住在内心轻轻叹息，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现在仍旧年轻的王爷。

端木阙放下玲珑盏，腰背放松地往后仰靠，半阖着眼眸摩挲着一枚材质不明的墨色扳指。

“父皇眼里，儿子是那样俗气的人么？我养着的那几个，不过是看他们戏演得好罢了，情深情浅跟真的经历过一般，着实令我惊奇。”

忠顺王爷的语气神态颇有些玩世不恭，太上皇讶然，“人间自有真情在，何须用演？”

端木阙随手拿了个桔子慢慢剥皮，“怎么不用？人生如戏全凭演技，有人爱演有人爱看，儿子生来薄情，偶尔也想学学演深情人，可惜，总也学不像。”

剥完皮的桔子他自己全吃了，一瓣儿也没想着分享给自己的老父亲，太上皇拧着眉问：“甜吗？”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枚橙红表皮的桔子，“甜不甜的，吃到自个儿嘴里才能知道。儿子就爱酸甜口的。”

太上皇接过桔子在手里掂了掂，知道这是个面甜心也甜的广东无子蜜橘，他也不用手剥，而是直接用小银刀剖开。

冷不丁的，苏全忽然就听太上皇问了一句，“你心里有人了，还是个你娶不得的，父皇说的可对？”

忠顺王无奈地把手盖住眉眼，低低笑出声音，“爹啊，您可真会猜！”

太上皇挑眉，看也没看儿子一眼，慢条斯理地用银刀挑起两瓣蜜橘送入口中，品味着口腔中丰沛甜美的果汁，细细咽下后才说道，“风过有痕，你母妃曾经说过，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父皇大半生都在看人演戏，这点绝对没看错。”

忠顺王的声音懒懒的，“是冯紫英还是卫淮青，他们又跟您说什么了？”

太上皇伸手，苏全从小太监托举的盘子里取出洁净湿热的棉巾轻柔擦拭。

太上皇望着手背上遮掩不住的瘢痕，眼底泛出冷意，“太祖皇帝昔年起事，曾收伏一条海上蛟王，那恶蛟潜伏多年如今联络几处软虾臭蟹竟欲噬主，你说，父皇是把他们一锅炖了好还是下油锅炸了好？”

忠顺王把手从脸上拿来，乜斜着眼看太上皇，口中不紧不慢地回道，“您如今是太上皇，操心劳力的事交给您皇帝儿子去干不好么？俗话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您也该看看我四哥的手段了，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得手把手教，离了您就不会独立行走了不成？”

这话很有些不敬的意味在里头，太上皇知道小儿子的性情一向如此，心里并不气恼，哼笑了几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四哥性情严苛，早就看一干老臣不顺眼，父皇若真是放手任他施为，这满京城的旧勋贵们还不知要被牵连进去多少，这些人家在朝堂内外彼此连络有亲，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处置不当京城和地方上都要出乱子，怎可不慎重！你四哥手段虽有，处事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啊……”

老人家求稳是常态，反对太过激进，可年轻人未必就做不到稳准狠，就算暂时做不到，多历练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作为太上皇的儿子和当今圣上的弟弟，忠顺王觉得自己谁都不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伸手向果盘，从中挑挑拣拣，挑到一个面甜心酸的在手心里，凡是能送到皇帝面前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就没有卖相不好的，这自广东走水路而到京城的贡桔也不例外，橘红的表皮上反射着油脂般的光泽，散发着一股天然清新的芳香气息，仿佛正在诱人品尝。

“怎么不说话？不为你那心上人求求情？”

“儿子是无心之人，又何来心上人？当年那道赐婚旨意不过是甄老夫人的几句玩笑，父皇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太上皇表情无奈，“那是你嫡亲的外租母，她本也是好意，一心只为你们母子，再没有别的心思，你何必为了区区一件小事就和她老人家怄气怄了这么多年……”

忠顺王哼笑一声继续剥橘子，将那丝丝缕缕的白色经络从橘瓣上剥离，“她老人家倒是疼您疼得紧，生恐您受一点点委屈，送了亲女儿入宫还不够，连外八路的什么族侄女、侄孙女、世侄女也要一并送进宫，甄家掌管的是江南织造，而非皇室选秀，怎么就这么爱给端木家做媒？”

太上皇听着儿子的抱怨，想到甄家先后嫁入京城皇室宗亲和几位王公府邸的女孩子们，淡淡笑了笑，“你外祖母是极擅长调教人的，眼光也好，她家姑娘没有一个不好的，能娶到是福气，你那宝珠明珠两个表妹更是个中翘楚，偏你一个也不喜欢，白白便宜了溶哥儿和泾哥儿。”

儿子有心回避，做老子的也不忍心着意逼迫，有时候，太上皇倒宁愿儿子真是个断袖，也好过是个痴情人，或者干脆断情绝爱，无心红尘俗世。

“阙儿，过几日陪我也到你山下的别庄住几日如何？”

忠顺王抬头看太上皇，“不如何，庄子上简陋，又年久失修，恐怠慢了父皇。”

太上皇笑着向他身上丢了块橘子皮，“怎么，庄子上藏了娇客，不好叫我看见？”

忠顺王抖抖新做的衣衫，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轻飘飘回答道，“不是娇客，却是一条自外海归来的顽皮小蛟，隔壁更有恶邻，粗疏不知礼数，我怕惊着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