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朴素无华的早餐,沐家父子回房补眠,高掌柜守在老主子房外打着瞌睡。
也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更久一点,外面有人到客院传话,说是张富贵和张华父子到了,正在外院客厅,请高掌柜过去看看,是不是他要找的表侄和侄孙。
高掌柜迷糊好一会儿才想起张富贵是何人,一愣之后不由笑了,觉得这王家大姑娘委实是个热心人。
和传话的小厮说一会儿就过去后,隔着门和主子说明情况,沐当家并不在意张富贵父子,让高掌柜自己看着处置,沐六公子睡醒了正无聊,便和高掌柜同行。
客厅里,一对神情局促的父子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年轻的那个眼珠子有些灵活得过分,视线不时扫过屋里值钱的摆件和丫鬟仆妇的穿着。
年老的那个一脸愁苦之色,头发白了大半,眼神放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到高掌柜和沐六公子进到客厅,张富贵忙拉着儿子起身,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脱口喊道,“高公……”
高掌柜递了个眼色过去,张富贵立时改口,“高叔,六公子!小人给您二位请安!”
用力扯了儿子一把,“阿旺,给你高爷爷和六公子磕头!”
张华虽然好赌,却也是个有点儿眼力劲和几分小聪明的,明知父亲态度异常,却是老老实实听话照做,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六个响头。
沐六公子对着高掌柜笑道,“这小子磕头磕得挺实诚,快看看是你侄孙不是,若不是,可不敢白受这么大礼!”
高掌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张富贵,好容易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人年轻时的样子,讶然道,“起来吧,富贵啊,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张富贵苦笑一声,“家有不肖子孙,没被气死已经是造化了!”
本子已准备起身的张华听见这话忙又跪了回去,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高掌柜拍了拍张富贵手臂,“小崽子们不听话,狠狠打几顿,让他知道疼再教就知道听话了。”
张富贵弯腰低头,扶着高掌柜往上首位置上走,“侄儿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可我们老张家就这一根独苗苗,不敢下手狠打,但凡家里还有其他能继承香火的子孙,这样滥赌成性、不知悔改的混账,便是打死□□回我也不带心疼的!”
高掌柜冷脸盯了张华一眼,“既如此说,你的年纪也不算很老,表叔出钱,给你多买几个好生养的妾室,就不信生不出其他带把儿的来!这个就随他去吧!”
张富贵还没怎么,张华却赶紧膝行几步,一把抱住高掌柜大腿,嬉皮笑脸道,“表叔公,不,高爷爷,只看我爹独我这一根苗儿,就知道他的种子稀疏,您还不如正经给我娶个妻房,再多买几个妾,保证用不上一年,就让您抱上七八个重孙子!”
沐六公子被他这不要脸的言语给逗笑了,向高掌柜笑道,“老掌柜,你常遗憾后继无人,可若生出眼前这样的,能不能继承香火不好说,只每天看着就得多折寿啊!”
张富贵也被儿子的无耻惊住了,听到六公子的评论更是无地自容,回过神时只觉平生最难堪莫过于此刻,心中既怒又羞,既恨又愧,不知道好好的儿子怎么就长成如今这般德行!
早知他能如此丢脸,真该如高掌柜所说,多买几个妾开枝散叶,哪怕生不出儿子,生个女儿招赘,也比眼前这个要强!
可恨家产都让这混账输光败尽,别说买妾,就是典都典不起了!
想到此处,最后的精气神都要散没了,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后,跪到高掌柜面前哀声道,“就为了这么个混账,侄子连祖上留下的差事都给弄丢了,如今,侄儿有幸再见您一面,不求表叔什么,更不敢因为这孽障连累您操心,给您磕了头我们父子就回去了,您老人家保重!”
说完砰砰磕头,张华偷偷抬头看了眼高掌柜腰上雕工精细光华润泽的鱼形玉佩,想着自己新近在贾家家庙欠下的几百两银子赌债。
一面深恨老爹迂直不会抱大腿,一面自己往这送上门的金大腿上攀附得更紧了些。
“高爷爷,爷爷,这不是巧了,您老没后人,我家没个靠谱的长辈,您又特意来找到了我们,可见我们和该是成为一家子,孙儿刚才可是已经给您磕过头了。”
咽了咽吐沫,不理会亲爹想要杀死自己的眼神,张华接着说道,“您可别听我爹的,孙儿如今已经改好了,只是没个正经营生,您老既是掌柜,不如提携孙儿做个账房或是小管事如何,侄儿要求也不高,月钱够养家糊口就行!”
沐六公子猛然被口茶呛住,“高掌柜,你这便宜大孙子挺会顺杆爬,也算是个人才!”
高掌柜默然,就这死乞白赖不要脸的劲儿,若是去势进宫,说不定还真能混出头来。
一时间还真有几分意动,“你小子要真舍得去掉一些惹祸的东西,表叔公这里还真有一份好前程给你!”
一脸心如死灰的张富贵一听这话就慌了,他是知道高掌柜真实身份的,忙起身一脚将儿子从高掌柜身上踹开,大声加以呵斥。
“你表叔公只要愿意,多的是能耐人给他当儿孙做牛马,就你这身无一技之长,满心满眼只有骰子牌九的烂赌鬼也配!”
骂完儿子又对着沐六公子跪下磕头,“小儿无耻无知,若有冲撞冒犯之处,恳请公子高抬贵手,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张华从父亲格外卑微慎重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丝异常,先前乍遇贵人的惊喜过后,头脑忽然冷静了许多。
不赌钱的时候,他其实是个相当有眼色的聪明人,很有些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身上。
他敢厚颜无耻地抱着高掌柜大腿撒娇卖乖,却始终不敢抬头多看沐六公子一眼。
贵人他也是见过的,比如夺了他亲事的贾琏,那还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公子爷,身上威仪和贵气却不及眼前商贾出身的六少当家。
沐六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华神情从狂热转为清醒冷静,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畏惧,颇觉有趣。
原本他对这个人是没什么兴趣的,这时见到他一番唱念做打的真小人姿态,看着可比府里某些心中想要口中却说不要的清客相公们顺眼多了。
沐六公子放下茶杯,“张富贵,看在你表叔高掌柜面子上,些微失礼之处我就不和你父子计较了。”
张富贵郑重谢过方敢起身,却不敢开口让趴着的儿子从地上起来。
正忐忑间,就听六公子问儿子,“说说你那那门退掉的亲事是怎么回事?那国公府的公子当真主动帮你还了赌债,而非以势压人巧取豪夺?”
张华端正跪好,心想好端端认亲,怎么突然话风转变,问起自己从前那桩亲事来,难不成是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是因为当事人一方是豪门勋贵,有意打探些什么。
心中念头转过,口中却很诚实地说出事实真相。
“回公子的话:一则,尤家姑娘是个绝色,那样的美人娶进门,我家无权无势只怕守不住;二则,尤家老夫人眼光高,只认富贵亲戚,没事就爱带着两个亲生女儿到继女夫家打秋风,豪门贵公子见得多了,哪里还看得上我这寒门贫家子。
再则,张尤两家虽有婚约,我同尤二姑娘却只在小时候见过两三面,彼此并无情谊。贾家那位琏二爷是个坦荡君子,直说与尤二姑娘一见钟情,彼此情投意合,自觉有愧于我,问我如何才肯退婚,他愿意付出代价给我合理补偿。强扭的瓜不甜,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愿意成人之美。所以,退婚一事是我心甘情愿,并无半点勉强。”
怨愤不平自然也是有过的,宁可给人做小妾也不肯嫁给自己作正头夫妻,自己就那么让人看不上么!只是形势比人强,一千多两银子砸下来,什么委屈都没了。
可惜啊,银子这东西委实不经花,掷多几把骰子就没了。
正规大赌坊是去不起了,只能在城郊野路子的小赌局里过过赌瘾……
正走神时,忽然看见窗外走过一个眼熟的身影,忍不住伸长脖子看过去。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陪着琏二爷到张家谈退婚一事的贾家旁支子弟贾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