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忙道:“这位燕公子与我兄长是至交,方才那贼寇险些闯进车里挟持我,幸亏他路过搭救,真是帮了我大忙。”
她既这样说,裴砚焉有不感谢的?
可惜赵铁把兵士们都带走了,没给他留个帮手,只好掏出军中特配的创药,道谢着就要带燕熙去处理伤口。
燕熙只说无妨,辞谢后便要离去。
裴砚欣赏他的身手勇气,又怕这清秀公子耽搁了伤处,随手将那创药递给张叔,让他跟过去照料,别耽搁了人家的伤情。
而后便觑向云娆——
“还傻站着?上车,咱们回府。”
……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格外安静。
有裴砚亲自执缰驱车,绿溪和青霭哪有胆子坐在车里?都默契地退到车厢旁边,拿两只脚儿往回走。
云娆虽说跟裴砚日渐熟稔,却还没熟到能不顾礼数的地步。且方才裴砚率兵士们围剿贼寇,劲弩所向颇有点龙骧虎步的架势,虽不像沙场上所向披靡震慑敌军,却也不掩虎将威仪。
她没好意思安稳坐在最里面,便靠着软枕坐在靠近车厢门的地方,又卷起一角车帘,免得裴砚在路上有话吩咐。
大暑将近,沿街的杨柳都卷着热风。
云娆捏着白玉扇子取凉,情知裴砚今日办的差事不宜多打听,寻不到合适的话题,又怕裴砚心里在琢磨事情,便只将目光扫过沿街的店铺。
茶肆里照旧热闹,酒楼里有冷面的香味儿隐隐传来,绸缎庄里来了新的料子,而糕点铺子里……
迎面有位衣衫鲜丽的妇人走过来,怀里抱着个粉团子般的小姑娘,旁边的仆妇手里则端着碗冰酥山,正拿小勺喂给孩子吃。
这时节里,冰凉解暑的吃食最是难得。
这家的冰酥山做得很精致,单看卖相都能想象拿小银勺送进嘴里的香甜滋味,更何况旁边蜜冰沙等别的消暑小食。
云娆有点犯馋,一时间没收回视线。
那小女孩儿仿佛察觉,抬眼瞧见云娆直勾勾的目光,不由笑嘻嘻道:“娘亲,姐姐也想吃!”稚嫩的声音乍然响起,非但那妇人被孩子逗笑,就连裴砚都回头瞥向云娆。
云娆闹了个大红脸,忙胡扯道:“我、我是瞧她玉雪可爱的,才多看两眼,并不是犯馋!”
“嗯。不过天儿是太热了。”裴砚仿佛没听见她的狡辩,压住唇角的笑,等马车行至那糕点铺子门前便就近停稳,朝云娆抬抬下巴,“去吧。”
云娆既已被他看穿,加上确实有些犯馋,便也不再装了,提着裙角下了马车亲自到店里去挑。
少顷,主仆三个走出来,绿溪和青霭各提一个小食盒,里头分别是四碗荔枝味儿的冰酥山和四碗放了绿豆的蜜冰沙,上头还点缀着新鲜花瓣,散出淡淡的清香。
云娆登车坐稳之后掀开食盒盖子,很是阔气地让裴砚先挑,“将军想吃哪个?”
裴砚没客气,取了碗冰沙来吃。
云娆和绿溪她们则先取了荔枝味儿冰酥山,剩下的照旧放在装了冰的食盒里,免得化太快了。
这样一打岔,气氛倒是活络了许多。
裴砚拿手指捏着缰绳,照旧驱车前行,几大口将蜜冰沙吃下去,通身爽快之余又想起个细节,问道:“怎么没坐侯府的车?”
云娆不愿裴砚为内宅琐事烦心,便道:“昨儿母亲让人来报信,说嫂嫂生了,母子平安。我趁便坐了娘家的车,今日才让张叔往回送的。”
这话听着有理,裴砚却怎会不知侯府的做派?
云娆不像三婶那样肆无忌惮,出门前必定是禀报过范氏的。她是侯府的少夫人,哪怕为了维护侯府的颜面,出入也不该简薄潦草,本该由当家少夫人派侯府挂着裴家徽记的华盖香车送过去。
如今这情形,必定是……
“她们为难你了?”裴砚立马猜到缘故。
这人向来眼光毒辣,云娆见瞒不过去,只好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了,又道:“也是我嫌麻烦才没让绿溪去找大嫂,下回记着让府里派车就是了。将军忙里忙外的不必管这些,食盒里还有冰酥山呢,也很好吃的,将军要尝尝吗?”
这话题转移得有点生硬,裴砚瞥向她握在食盒漆红提梁的手,纱袖半遮之下只觉白嫩而纤秀。
他没再追问,伸手接过小碗,趁着冰还没化给吃了。
……
回到靖远侯府,正是地砖都被晒得发烫的午后,连府门口的两株老树都被晒得有点打蔫儿。
仆从拿了遮阳的伞来迎接,裴砚叮嘱人带些东西将马车送回江家,夫妻俩顶着暑热回到枕峦春馆,头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这回贼寇闹得厉害,非但裴砚昼夜忙碌,就连娇养在闺中的云娆身上都沾了血,着实让常妈妈和金墨吃了一惊。
屋里摆着冰盆,风轮漾开丝丝凉气。
裴砚在外粗糙日子过惯了,大热天的也不必准备热水,到盥洗房提起水桶兜头浇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滚落时,只觉浑身都畅快了许多。
而后擦洗干净,换了身家常衣裳出来。
屋后常妈妈已让人备了温水,待裴砚盥洗毕便让人从小角门抬进去给云娆擦洗用,又在博山炉里点上安神静心的香,以安抚今日受惊。
云娆发髻未松,褪去染血的外裳后随意披了件薄衫往里走。
时气炎热,闺中的衣裳也多清凉。
她这件衫子轻薄如蝉翼,罩在绣着栀子的海棠红无袖里衣上面,直如薄雾笼着云霞,行走间翩然生姿。没了外裳遮着,细软的腰肢在薄纱下轮廓隐约,那两只白玉般的手臂也若隐若现,更显得胸前雪白,比方才吃过的冰酥山还要柔腻。
裴砚擦着打湿的头发往外走,迎面撞上这半遮半掩的风光,险些没能挪开眼,只佯装躬身擦拭发尾水珠。
等云娆擦肩过去,他才往回瞟了眼。
脚步翩跹,背影袅娜,无端让脑海里蹦出二八佳人体似酥的夸赞来。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外头又传来说话声,是绿溪和青霭嚷着天气炎热,跟金墨商量着要去厨房煮荷叶汤。夹杂其中的,是常妈妈在廊下叮嘱小丫鬟,教她如何洗衣裳方能将血渍除得干净。
裴砚没再多留,抬步去了他住的那间。
心思却已被常妈妈的叮嘱勾起来了——今日小巷里的情形历历在目,若没有燕熙在,或是他晚了半步,云娆怕是凶多吉少。
哪怕未必伤及性命,单是被贼寇挟持为质,对她这样娇滴滴小姑娘来说都够麻烦可怖的。
时局渐而不稳,外面的流民之乱愈演愈烈,京城里往后必定更不安生。是该给她配个得力的护卫,好出入随行护她周全了。
主意拿定,又不免想起燕熙。
那人年岁比他还小,能进士登第选进翰林院,还有那样出色的身手,着实是个人才。更何况如今官场里多的是自保避事的人,他能赤手空拳地拖住毫不相干的贼寇,这份心胸胆识也算难得。
若萍水相逢,裴砚必定敬他两分。
只是这回……
想起燕熙将云娆护在身后的画面,哪怕明知燕江两家是旧交、云娆与他是相识甚久的熟人,裴砚心里依旧隐隐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翘着腿闲躺在榻上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那燕熙实在生得太好了!
非但姿容颀秀,又有进士登第满腹文墨的清雅气度,显得他像个只知舞刀弄枪领兵打仗的武夫。
这样想着,裴砚不由瞥向梢间里摆满兵略的书架。
而后又隔窗眺向云娆的小书房。
虽说他习武之余也读书修文,但在军营待了十几年后难免稍有粗莽之气。小姑娘的爱好那样秀致精细,雕出来的版画比寻常画师亲笔描就的都漂亮,要不他也给书房添些沉静的书卷文墨气?
这念头足足在脑海盘桓了半天,直到瞥见摆在床头那柄舔血无数的重剑,裴砚才哑然失笑。
裴砚啊裴砚,你管人家小姑娘的喜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