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舟感受到四周的寂静，也听得到风吹苦楝的婆娑，两人站在对立面，任凭蝉鸣四起，霞云满天。

“你怎么绑了这么多红丝带？”

“睡不着绑的。”

兰舟垂眸露出一丝笑意，拿出握着的玉镯，有了细细的汗渍。

她用袖子擦了擦，双手递给苏昀中：“这是对玉镯，诗人说性如白玉烧犹冷，我觉得很适合你，而且玉和顺养人，我想你……平安，健康。”

苏昀中眼波微动，声音轻缓：“那你可曾听过诗经里的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你对我，是否也是如此心意？

可惜兰舟没有细想，也没有意识到苏昀中对她之前那句信口胡诌的介怀。

苏昀中把药瓶从身后扔了，呼出口气，举起手，眼眸弯成了弦月，眉梢也扬了起来：“你给我带吧，我想让你给我带。”

“有点疼的。”

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姑娘的额头。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贪恋地享受与她的相处。他不是感受不到身体的状况，在她受伤后，在一直喝药都不见好的某天，他意识到了毒药的存在。

为时已晚。

“皇上他，还是要对苏公府下手了。”他紧闭双眼，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时隐元道长赶到，阻止了他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结局。

“好在是慢性毒，下的剂量少，本来是少量多次，你又不好好喝药偷偷把药倒了，否则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这药可以稳住你的病情，但一次不能多吃。”隐元道长在窗前踱步，对着月光感慨，“天不绝你命，要好好活啊孩子。”

好好活。

昏黄的余晖中，桥边十里银花照亮宁城的夜，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香车到半路，五人便纷纷下车。

此等繁华，兰舟是头一次见。

不同于紫石的死气沉沉，宁城的繁华肉眼可见，所到之处流光溢彩，影子黏在一块儿，各式花灯在房梁上高高挂起，堪称盛世华章。

来宁城这么久，说这里夜夜笙歌也不为过，灿烂夺目下，是被侵蚀的残烛。

准备买糖葫芦的陆景明见一姑娘的绒花掉了，姑娘很快混入人群，他立即捡起追了上去，穆春鹤怕走散找不到，连忙大喊：“等下去月影桥找我们！”

站在月影桥上欣赏河流，会发现月亮的影子在潺潺流动，故而得名。

也不知傅林声用了什么法子，穆春鹤现在笑容满面，看不出来之前的怒意。

除了听到淳这个字会有应激反应。

月影桥上人不多，大部分人都聚集到荷花池那边去放花灯了，月影桥反而冷冷清清。

“怎么哄好的？”兰舟悄声问。

傅林声换了初见时的那套青衫，和穆春鹤的青绿金缕衣很像夫妻，她摸摸衣袖，笑而不语。

为了转移话题，她提议：“我们来对对子怎么样？诗词赋成语谜语都不限，随便说。”

穆春鹤对她毫无异议，陆景明意见不重要，在桥两侧的苏昀中和兰舟遥遥对望，用沉默表示同意。

“谁先来？”

“我先！”穆春鹤昂起头，“一个谜语，头顶有青天，月儿居其中，无意争流水，清心配真神！打一人物。”

傅林声一下就猜出来了：“包青天！”

穆春鹤喝彩完，从背着的手里变出一个兰舟见过的白玉镶金缠枝莲纹首饰盒：“你赢的。”

首饰盒一打开，全是金银玉器，穆春鹤不懂好看与否，饰品都是越大越好，华丽极了。

“送我的就是空的。”看戏的兰舟明白了，首饰盒是穆春鹤特意从睢国买来的，由衷地为哥哥姐姐高兴。

傅林声显然没料到，十分惊喜又不想表露，略显傲娇地接过，主动说：“我也出个谜语，我这个谜面有点长，也打一人物。”

“五更夜深尚未眠，沾墨赋念水满星。软萤纷飞思故人，怀香握玉恐嫌甚。错寄千里青丝墓，君不愿归致独乐。莫罪欲加心寒溢，六月飞雪甚惨凄。断肠清曲立旋舞，相思金枕寿千秋。黄金铄口情断里，宁从不识曹二子。”

曹二子一出，兰舟立马知道是谁了：“甄宓！”

“答对！”傅林声掏出亲手绣的香囊，“送给你吧。”

兰舟在穆春鹤嫉妒的目光中接下了，余光感受到苏昀中紧盯着自己。

不远处，陆景明一边走一边黯然神伤。

“那么雅致的姑娘，居然是个男……”

情窦初开，还没大开就被强行关上了。

他在月影桥旁的树下停住脚步，眯起眼，发现气氛正好，过去的话就是没眼力见了。

陆景明索性爬上树，在树杈上伸了个懒腰，晃着腿赏着月，想着从小到大，哥哥们为他操了不少心，现如今哥哥病成这样，怎么能不难过。

他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虔诚地对月亮许愿。

影子绕过快依偎在一起的人，苏昀中来到兰舟这头，偏头笑问：“你呢？”

兰舟迎风而立，炎热褪去，剩下空虚。

“人间别离无数，秋水悠悠，空恨转无聊。”

姑娘的声音飞到他的耳边，明明相距不远，可中间仿佛有一条银河，谁也迈不过去。

银辉怅然，她在难过。

月色狰狞，苏昀中的影子依旧卓然，他的眸光在得知兰舟伤心时涌出喜悦，心疼随之而来，不甘、委屈、怜爱……

“人间相逢万般，春山厌厌，深情本无言。”

说完这句诗的苏昀中咽了口血，庆幸多吃了一颗药。

身后的孔明灯齐齐升向夜空，目光所及华灯万盏，风消焰蜡，露浥红莲，千门如昼，暗尘随马。

他看见，红衣姑娘惊讶地望过来，玉壶光转间，他们忽于此刻苦楝花开。

苏昀中的手覆上玉镯，突然释怀了一点点。

不喜欢他也没关系。

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接受。

包括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