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道长见场面温馨,默默地先走了,没有打扰,留他们说体己话。
陆景明话像连珠炮,一说起来没完没了,苏昀中含笑答应着,三人围着他,根本应不过来,空隙与兰舟碰上眼神,相视一笑。
站在一旁的兰舟感觉肩膀被拍了拍,回头发现是十六。
十六鬼鬼祟祟地拉她到柱子后面,有些扭捏地悄声问:“苏公府厨房的鸢儿,你见过的……她有没有想我?”
“我一直住在穆府,不太清楚。”兰舟认真回忆了一下,“不过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在做饭,一边做饭一边哭呢。”
“肯定是我不在,她寂寞了。”十六心痛道。
“不是,是她做饭切到手了。”
十六痛心疾首:“肯定是因为想我走神了,所以才切到手了。”
兰舟有点体会到苏昀中在山上的无聊和无语了。
“昀中,你说说他,五十两买了个一文不值的假货。”穆春鹤抱怨,鎏金扇敲击着椅子,“钱不要紧,倒是他,根本不辨真假,听人家说得好就买。”
陆景明被训得猝不及防,很不高兴:“又说我。”
“错了不让说?”
苏昀中及时制止了争吵,询问他:“景明在家有没有帮忙管理商铺?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
“哥什么都做好了,用不着我。”陆景明语气不耐,听得穆春鹤火气直往上窜,强行压制住,陆景明又接着火上浇油,“那个古董才五十两,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穆春鹤毫不留情地打断:“你不就是上当了吗?被宰的帮屠夫求情真是活久见,给你立个牌坊要不要。”
不等陆景明回,他紧接着冷笑道:“牌坊哥没有,碑要多少有多少。”
“平常人家一年开销才五十两啊,景明。”苏昀中很无奈,“你还是要节制一点。”
兰舟回来一瞧,老的小的都不高兴,身后还有个沉溺于自我感动的神经病。
唯一正常的十一直奔行李,如他所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带来的礼物和吃食,两个下人放下东西就识趣地退去院外待命。
“十一!不准偷吃!你们两个,把带给昀中的东西拿进去,我们的行李拿到厢房摆好,然后你们就可以休息了。”穆春鹤吩咐完,一下瘫到躺椅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被推到一边的苏昀中:“我怎么起来的?”
“哎呀我刚刚看过了你没大事,让我歇歇,爬山累死了。”穆春鹤声音越说越小,呼吸渐渐均匀,已经与周公会面诉说相思之苦。
傅林声也疲惫不堪,给穆春鹤盖了条被子后就去屋里休息了,顺便给趴在穆春鹤身上睡着的陆景明盖了被角。
这一幕有些滑稽,苏昀中倚着柱子莞尔一笑,发丝微扬,一小片落叶卡在衣服褶皱里,随着这声笑飘到了地上。
十一十六带着两个下人去收拾东西,宽大的躺椅上睡着两兄弟,陆景明的腿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穆春鹤的腰身,咂嘴舔唇,想必梦见了不得了的点心。
苏昀中因长年累月的病着,鲜少出门,他的皮肤比正常人都要白一些,手腕上的玉镯衬得他愈发白皙,乌黑的眼珠与发丝成了全身仅有的深色。
兰舟爱恋那双眼眸,比起她黑石头似的眼珠,苏昀中的眼珠就像是是流动的黑水银,黑的发亮,那才是比喻成乌鸦翅膀的最佳选择,喜欢的人才看得见其中的绚丽,并且如痴如醉。
等苏昀中笑完去寻觅兰舟的身影时,她已经离开他的背后独自去莲池边了。
爱人的眼睛可以让人沉溺,也可以让人清醒,正如他无数次望过来的眼神里装满长久的死寂。一次次提醒着控制不住伤春悲秋的她,不要忘了该做的事情。
“系统,这就是九曲莲?真的假的有用?”
兰舟仔细观察着莲花,一心在制香大赛上的取胜上,说到底她不太信任系统,总感觉会出岔子。
缺心眼的系统不自知:“瞧好吧您!”
找到她的苏昀中快步跑过来,特意放轻脚步,到她身后弯腰蹲下,雪白的衣裳蹭上灰 ,苏昀中不在乎,好奇地伸脖子往湖面上看,与她偏头的方向一致。
动静不大但兰舟感觉到了,随口问:“你吃药了吗?”
“没有,平常都是一个叫亭风的道士来送药,今天还没来。”
沉浸于观察的兰舟往九曲莲那边努力靠了靠,答道:“她被玉衡道长拉着一起打扫道观了,你再等会儿就扫到你这了。”
“啊?”
“吃早饭的时候,她被拉走了。”
苏昀中一脸懵,没搞懂兰舟的意思,但兰舟一心在九曲莲上,没空搭理他,问的话也回得很敷衍。
“早斋很好吃的,你吃了吗?碗有点小,你有没有吃两碗?一碗你应该吃不饱。”
“吃了。”
“那你觉得合胃口吗?”
“挺好。”
“兰……”
“挺好。”
苏昀中不继续问了,手拽住兰舟的衣角,稍微用力卷住修长的手指,安静地陪她蹲在莲池边,见她大半个身体都伸到莲池上边,拽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目光也离不开注视莲花的她。
这身黑衣使兰舟更加英姿飒爽,比梦中人更胜一筹,情不自禁想起与她纵横马上,虽是赶路,却难得的逍遥。
不出一会儿,苏昀中果然听到了沙沙的扫地声,亭风一脸怨气地挥着扫把,尘土飞扬。
苏昀中跟亭风已经熟了,连忙叫住她:“亭风!”
亭风停下扫把,在漫天灰尘中看到了喊她的人越来越近:“昀中?有什么事吗?”
苏昀中小跑到她跟前,悄摸打听:“打扰你了,我想问问你,今早来的那批人里有一个姑娘你记得吗?”
见他神色认真,亭风也努力回忆:“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她吃的如何?早斋用了几碗?”
亭风虽然想骂人,但修道之人好歹有点功底,勉强忍住了。她想了想早上的几个人里就一个姑娘,那想必说的就是傅姑娘了。
“好像就吃了一碗。”
“才一碗?”
“咋了,傅姑娘看着不像胃口大的人啊。”
苏昀中的表情一言难尽:“不是她,那是我姐。”
“那你说的是?”亭风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有一男子看着像姑娘,害羞还躲别人身后……
“那我知道了,吃了五碗。”
“五碗!”
“你这是嫌多还是嫌少,要不你告诉我你喜欢哪个数字我说给你听。”亭风从来没有这么无语过,甚至有点想笑。
“问这么多,难不成你喜欢陆姑娘啊?”
差点应声的苏昀中惊恐,陆姑娘是谁?穆春鹤又收留了其他姑娘?还姓陆,不会是陆秉鉴的孩子吧?天呐,陆秉鉴真贱。
“……什么陆姑娘?”
亭风回想了一下躲到穆春鹤背后的陆景明,憨憨笑道:“不是那个粉衣裳的姑娘吗?我看她很娇羞,一直躲在另一位公子后头,苏公子你还是死心吧。”
粉衣裳……躲在后头……
“没猜错您说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我弟弟。”苏昀中心如死灰,“我说的人是兰舟!黑色衣服!长的比那个姓陆的好看多了!”
远处的兰舟回头:“谁叫我美女?”
洞悉一切的系统:“治治耳朵。”
得知说的是兰舟,亭风惊讶地捂住嘴巴:“你你你你你你们?苏昀中你居然是断!”
袖字被十一出鞘的剑吓了回去,亭风对经常突然蹦出来的十一十六已经免疫了,战术性认怂换了句话。
“那个,苏太守开明吗?”
苏昀中转身就走,留下一句——“扫地的时候注意一点,找找脑子掉哪了。”
西跨院很清静,听不到香客的吵闹,偶尔有道士路过,留下几句细碎的轻语。
九曲莲跟普通莲花大体上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其隐藏在水里的根茎强壮健硕,比寻常莲花的根茎粗了一倍不止,莲花也盛开的更大。难得八月半还有如此多的莲花可以观赏,兰舟摸了摸近在咫尺的莲叶,趁无人迅速扯了一片小莲叶,连带一截根茎,另一只手里已经捏着两瓣莲花瓣,她用手绢裹了一起藏到怀里。
莲香馥郁,满池新绿。一阵笑声传来,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兰舟听出是谁后激动地跳起来,期待地看着声音来处。
“来来来,昀中啊,再跟我下两盘棋。”
果然是隐元道长,兰舟差点抱上去,急忙忍住跟着苏昀中行礼,一脸藏不住的喜悦。
隐元道长一眼就认出来了男装的兰舟:“是你啊小姑娘,伤都好全了吗?”
“多谢道长记挂,好多了。”兰舟背过微抖的手,再一次在道观与师父相见的情绪外泄,她只能往后站了站,以防被人看穿。
“昀中那我这不打扰你们了,今天就不下了。”隐元道长很可惜,他特别喜欢那副玛瑙棋子的手感,还有棋盘散发出的香味,一看就是上等。
在苏昀中走前,穆春鹤送给了他那副上好的香榧木棋盘。之前刚得到手他就带着棋盘去陪一病不起的苏昀中下了一夜,没想到不小心撞见苏昀中和兰舟抵着额头呢喃着什么。
那天晚上五个人呆了一夜,偷吃的习字的磨刀的下棋的,也算是拥有美好回忆的棋盘。
到了道观,这就成了隐元道长的玩物,苏昀中刚来还有点消沉,后来专心给自己找事情做,过得说不上开心,倒也算舒心。
摸着棋盘,仿佛还留有兄弟姊妹的温度。
擦完刀的兰舟兴致上来,指手画脚一顿指导,成功让他输给了穆春鹤,他到现在都没办法忘记穆春鹤猖獗的笑。
每每这时,他便无比想家。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兰舟意识到什么,与苏昀中一起往小舟走去,两人少有的并肩同行。
上船时,兰舟没注意,身子轻盈一转就上了船,忽略了苏昀中摊在她面前的手。
苏昀中没说什么,黯然收回手,滑动桨板,小舟悠悠飘往湖中央,莲叶亭亭清绝,莲花清涟不妖,湖水连天,天地仿佛只剩一叶孤舟,茫茫然。
这幅景是极好的,哪怕是神经紧绷的兰舟也放松下来。小舟到了中央,放下桨板的苏昀中一同仰躺下来,天边卷起角,他们看见了一片乌云,在青天上格格不入。
与其说觉得道观蒙了层灰,不如说兰舟觉得这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像在博物馆陈列的一幅久远的丹青,古朴,忧愁。
时间化为灰烬附着,她在丹青与水墨中游走,赤与青交缠,成了灰白黑中唯一的亮色。
他们低声说着话,也是兰舟第一次了解这个世界的苏昀中。
“你们都称对方名字哎,没有表字吗?”
苏昀中轻轻摇头:“没有。”
兰舟好奇地偏头,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女及笄,男成人,我还未成人,不急。”
她追问:“成人后不就不能起表字了吗?你十月份生辰吧,很快了。”
这次苏昀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人给我起表字。”
他们都没有表字,母亲还未来得及取,父亲无心为他们取,师长之类的人他们并不亲近,没人取。
“阿声姐姐倒是有个表字,但她不喜欢,所以我们就不叫了。”
“为何不喜欢?”兰舟不解,毕竟傅先生怎么着也是个文人,起的名字应该不会太差。
“因为与她娘的表字比较像,她伤心,也怕傅先生伤心,就不让喊。”苏昀中目光投向天边,他们都没见过傅林声的母亲,谈不上悲伤,但是傅林声会伤心,他们不想惹她伤心。
“兰儿有没有表字?”
兰舟含糊道:“没有。记着多麻烦。”
苏昀中笑意吟吟:“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
“好。”
“卿卿。”
他枕着手臂,唇缝溢出温和缱绻的调调,系统哎哟了一声,兰舟瞬间意会。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亲你爱你,所以称你卿卿。
“尽惹人笑,这怎么算表字?”兰舟羞怯地歪头,不动声色地往苏昀中那靠了靠,“兰儿就挺好的。”
苏昀中很想说,从前傅林声喊她阿舟,陆景明直呼她大名,穆春鹤不怎么喊她,有事也是本名,情急之下才会喊一句妹妹,只有苏昀中喊她兰儿。后来姐妹俩关系更好了,傅林声也喊兰儿,可他想要一个两人独有的。
饱读诗书的苏昀中自然知道卿卿不合规矩,鼓起勇气说了,果不其然被兰舟拒绝了,他实在是没脸再说自己想要独一无二的称呼。
兰舟脸红,苏昀中脸更红。谁也不明说,却谁都明了。